[專訪] 「因為我沒有答案」─專訪萬芳、張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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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沒有答案」──專訪萬芳、張吉安談《五月雪》中的傷痕與女性失語
一、唱歌的女人
從小愛唱歌的萬芳,長大成了一個不只會唱歌的女人。
九〇年代以「情歌女王」、「療癒天后」之姿紅遍華人圈的萬芳,歌聲在好幾個世代的我
們心底留下了字。她還把觸角伸向劇場、廣播、影視,成了在舞台上,在夜空中,在電影
院和客廳裡,一直陪伴大家的萬芳。
這樣的她,因為主演《五月雪》,扛起了半部片的哀愁,在今年夏天前往威尼斯出席世界
首映。那天的天氣極好,而萬芳的心很平靜,還在映後 QA 跟全場分享心情──她說在這
樣美好的一天,我們來觀賞一個很不容易的電影故事,這樣的一天如果發生了無常、譬如
戲院內意外爆炸,你我的人生就會瞬間被改變,這其實就是《五月雪》的感慨和念想
「然後你這段話嚇到了所有人!」在視訊畫面上的張吉安,突然插嘴說道。
二、囚困的女人
以《南巫》拿下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張吉安,今年交出了第二部長片《五月雪》,講述發
生在 1969 年馬來西亞的政治暴動悲劇「513 事件」。2009 年,吉安因為双溪毛糯痲瘋
病院的徵地改建爭議前往聲援,得知後山有一座墓園,是 513 的亂葬崗。當時正是事件
40 週年,他自此每年都前去,採訪在紀念日來祭拜的家屬,也研究史料,並拍成了短片
《義山》。如今,再脫胎成為《五月雪》。
《五月雪》是清楚的二段式電影。第一段重現 513 當天,吉隆坡半山芭華人社區的一套
酬神戲,及當晚附近大華戲院的慘劇;第二段則是 49 年後,當年失去父親與哥哥的倖存
女孩阿英,繼承了媽媽的遺願,在 513 當天遠赴義山尋墓、祭拜。
「這些年,我在山上遇到的家屬多是女性,她們大多板著一張臉,遠遠看就很憂鬱的,或
跪或站在墓前不說話,有些會擦一擦眼淚。」吉安以「囚困」形容她們數十年的心境,有
些甚至找了大半輩子也不確定家人是不是在這裡──因為義山上許多的墓,只寫著無名華
人(UNIDENTIFIED CHINESE)。「那是沒有傷口的傷痕,無法癒合,只能不斷向內結痂。
」
這其中,有十四位女性曾接受訪談,十四道形狀各異、但同樣鋒利的傷,在最初的長片企
畫裡,被構思、收束成三名女子。但隨著選角展開,這段歷史在當今馬來西亞依舊敏感、
及大家避談唯恐不及的程度,還是讓吉安驚訝了。「我們先後問了許多馬來西亞演員,甚
至也有台灣演員,他們一聽跟 513 事件有關,都不敢接這部戲,甚至一直到開拍前幾天
都還有人退出(註1)。其實我們滿痛苦的,這彷彿是一部不被祝福的作品。」
一路上,始終堅定參演的是張吉安的班底、在本片擔任重要配角的蔡寶珠,以及女主角萬
芳。「我好像想都沒想過耶!連它進入我的腦海都沒有過。」當吉安隔著視訊問萬芳當初
有沒有猶豫?她這樣回答。最後面世的《五月雪》,十四位女性、多少淚水和無數「失去
」的重量,都化作阿英一角,被放在萬芳身上。
但究竟,為什麼是萬芳?
當被問起,為何選擇這位有著滿滿世代和文化意義、又出人意表的人選,張吉安笑說,去
年在殺青記者會上他的回答比較娛樂:「因為她是我的女神,我是她的歌迷。」但其實,
那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最主要是──我講這句話萬芳應該不會生氣──我找演員喜歡找沒有太大明星光環的。
(萬芳插嘴:「他每次講這句話都會先說,你應該不會生氣吧?」)這不是說她長得比較
普通,而是萬芳如果沒有化妝,她的臉看起來就是很幽怨。(「我沒有怨吧!頂多憂鬱而
已」)那張臉很像我這麼多年來,在義山看到的那些女人,囚困在傷痕的深淵,走不
出來。」
當那張臉能說服人,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調。「蔡寶珠也有那樣一張臉,我很喜歡這樣的臉
。」張吉安說得直接,我替他整理思緒:因為這樣的題材,需要的是有時間感、上面寫滿
故事的臉。而這遠遠不是什麼天生麗質、青春盛世,能夠擁有的。
三、失語的女人
2022 年 5 月,《五月雪》在檳城開鏡,那之前,萬芳已經在當地「入戲」準備了一陣子
,三餐吃南洋料理,出門穿紗籠娘惹衫(kebaya),前後超過三十套。
「我給自己的設定是,所有功課都要在演出之前完成。一旦開拍,我必須要放掉全部,才
能在那當下最『靠近』──其實我跟導演說過,應該找個類似素人的演員是最好的,所以
我要求自己:絕不能有任何『演』的痕跡。一旦開始拍攝之後,我就是阿英。」
的確,如果不認識萬芳,任何人看《五月雪》都會認定後半的阿英,就是個道道地地的馬
來西亞女子,娘惹的後代,一個被尋親的遺願綑綁、壓抑了一輩子的倖存者。
「我首先要克服語言,我必須咬死那個發音,所以要不斷不斷地練習。」萬芳請吉安錄下
台詞,也請劇組的女生夥伴錄不同口音的版本,一再反覆聽,「蔡寶珠也教我很多娘惹的
傳統文化;我還和陳俐杏(演出幼時阿英的媽媽)討論,比如她的角色,後來有沒有改嫁
?」
阿英這女孩的存在,在重男輕女的父權傳統下,從一出生就不被祝福。隨著遭逢變故,她
和母親的關係也勢必受波折──比起孩子,大人會更早掉入無解的漩渦,再在多年後把這
個囚困,傳承給早被忽略太久的孩子。
「整個準備過程,我和導演不斷在線上討論,他跟我提起『女性失語』的概念。1969 年
前後,不只是馬來西亞,而是全世界都有許多種族、階級的衝突,其中很多女性直到現在
,依然無法擁有自我,無從為自己發聲。」於是《五月雪》雖然是特定時/空的歷史,箇
中女性經驗,卻是普世的、恆久的。
萬芳試著從心理層次,去進入這樣平凡的,被壓抑的女性情境。「因為我也是平凡的人,
我把過去感受過,從小到大身邊看見的女性經驗,一起放進來。」阿英說話的樣子,看人
的眼神,走路的姿態,就是一個數十年來習慣被無視、被欺侮、彷若透明的女子。
這樣的失語,在片末最重的一場戲,徹底暈染銀幕。那是阿英在義山上,與蔡寶珠飾演的
老戲班主並坐,兩人之間隔著世代,隔著時間,隔著尋尋覓覓的長河,面向同樣的冤。而
老旦問她:明年,你還會再來嗎?
「那是最後一天的殺青戲。那天就只拍攝這麼一場,我們坐在義山上,從天亮開始拍到傍
晚,拍了十七次。我跟蔡寶珠在進行中,每一個 take 都不一樣,直到有一次她輕輕碰了
我的手,我整個突然從心裡悲從中來。我不知道原來我可以被這樣、溫柔地對待。」
那一刻,萬芳就是阿英了。「我真的淚水在眼眶打轉,我從來不知道我值得、我可以被這
樣輕輕碰觸安慰。那是一個女性長久以來的,很卑微的願望。」
那之後,張吉安喊 cut,一整天的拍攝、數個月的浸潤終於收乾。萬芳旋即大哭:「我真
的是大哭,奔向我的經紀人、寶珠姐、導演,抱著他們哭,因為我沒有答案──那十七
個 take 我不斷在想,『你明年還會再來嗎?』,而我都沒有答案。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是
為了什麼,我就只是承接了媽媽『不斷尋找』的希望,然後沒有我自己,還被老公臭罵u的是太多太多了,我在阿英的角色裡失去了。真的是五味雜陳。」
四、不只是唱歌的女人
那場殺青戲後 15 個月,2023 年 9 月 4 日,《五月雪》在威尼斯影展的「威尼斯日」
單元首映。那天的天氣極好,走往戲院的路上,張吉安問萬芳心情如何?沒想過以演員身
份來到威尼斯的萬芳,說她的心很平靜。
那也是她第一次再見到阿英。第一次看自己的演出,整個過程她都在注意吉安的「選擇」
:選了哪一個 take?劇本上的戲台、大象、火光怎麼呈現?電影放完,競賽單元評審主
席 Alessio Nardin 衝來握住吉安的手,說他實在太喜歡了,「我想頒一個獎給你!」─
─萬芳笑說,這樣對電影的愛,真是太可愛了。
張吉安的鏡頭常常是不動的,很冷靜不打擾時間空間,像神的視角,或萬物的視角。這也
是他的家學淵源而來,「萬物皆有靈」的哲學,而萬芳很喜歡,因為「這樣一部電影,也
是有好多無形、有形的力量一起參與,才得以完成的。」
訪談最後,我們聊起從唱歌到演戲,萬芳總是能「療癒」眾人,她卻說自己沒有這意圖:
「我從小就愛唱歌,常常一個人在家不停地唱,後來唱給同學聽,他們總是很安靜,我發
現同一首歌他們會有不一樣的眼神、不同的表情,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療癒」
她想了一想,又說:「可能有些是觀眾和聽眾的投射吧,因為生命經驗。我只是分享自己
的體會,告訴大家其實我也一樣,我也會難過,會困頓掙扎,我也曾經這麼討厭自己。每
個人有自己的人生,我沒有資格去教別人應該怎樣,我只是很平等地分享,如何在還原自
我的過程裡,辛苦地、逐漸地,善待自己。」
這些體會是萬芳的,但願也能是阿英的。當心已倦,淚已乾,不論寄望的是明年或來生,
這些故事都還在繼續。因為時間,也會繼續。
後記、被囚困的男人
殺青那天,當萬芳終於放開情緒大哭,那當下蔡寶珠也哭了,張吉安更是。自 2009 年發
現亂葬崗起,吉安每年都去蹲點,十多年的採集、鑽研、掛念和放不下,終於在故事說完
那一刻,稍微能夠喘息。
那之後,又過了逾一年,才終於定剪。啟程赴義大利前,張吉安和蔡寶珠帶著百朵鮮花到
義山上,一一獻在墓前,告訴祂們《五月雪》要在威尼斯首映了,「如果你們可以飛的話
,就一起去看吧!」電影放完,他跟萬芳說自己終於能放下了。「片尾最後我放了一張
2009 年的照片,是要表達那張照片一拍,我也從此一直被困在那裡。如今,我想往前走
了。」
首映過後,一如預期地,雖然獲得不少好評、及一座「電影藝術獎特別提及」,但也不乏
批評,或覺得述史不夠直觀的聲音(註2)。吉安亦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隨著時間沉澱
、拉長,變得看待這件事太超然,太溫柔了?面對一段尚未清明的歷史,是不是該留一點
憤怒,把該問的、該質疑的,都用鏡頭切開?
訪談前兩天,我們隔著遠洋在線上確認細節,吉安提起一篇批評甚重的影評,說「雖然我
不認識這位作者,但有機會也想見見他。滿感謝他提供另一個觀點,這幾天接受好多歐洲
影評人約談,總不能只聽好評,我也想聽負面的。」
身為好友,身為影評,身為愛電影也愛評論的人,這段話讓我好感動。不論創作還是評論
,能夠退一步就事論事,觀人觀己,才真的是格局。我看見張吉安放下了,也看見他隨即
回頭,開始省視曾經的自己。
這樣的人,不會真的被困住的。
註釋
1:電影前半的「小阿英」選角,原本試鏡了百多個女孩,找到一位和萬芳有著一模一樣
的痣、神色像極了的,但直到開拍前三天,她退出了。原來女孩媽媽一直瞞著家人,最後
是任職公務員的女孩爸爸看了劇本,覺得實在不適合參與。相較於二二八事件在台灣已經
可以公開說,在馬來西亞要談五一三,還是要非常小心翼翼,避免碰觸敏感的種族神經。
2:譬如首映那天,來了一對長居歐洲的馬來西亞籍夫婦,散場後來跟吉安打招呼,妻子
表示很喜歡溫柔且不煽動地處理歷史事件的方式,丈夫則反問既然拍五一三,為何不說得
直觀和暴力些?這樣才能讓觀眾憤怒這事件多慘痛!
採訪、撰稿:張硯拓
攝影:ioauue
全文劇照、工作照、威尼斯首映照提供:海鵬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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