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五月雪》的故事:一部華人離散史的誕生

看板Wanfang (萬芳)作者時間6月前 (2023/10/10 10:04), 6月前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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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p.weixin.qq.com/s/4c1P4tpC50qc_wYdVB-P7g 對話 | 《五月雪》的故事:一部華人離散史的誕生 原創 二十二島主 電影島賞 2023-10-09 20:35 發表於北京 在前不久公布的第60屆金馬獎提名名單中,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的第二部長片《五月雪》 以領跑之姿獲得了9項提名,其中包括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女配角、最佳改編劇 本、最佳攝影、最佳造型設計、最佳原創電影音樂、最佳原創電影歌曲和最佳音效,可以 說是本屆金馬獎的最大熱門。 《五月雪》的敘述始於上個世紀50年代,廣州粵劇伶人攜着“普長春班”遠渡南洋,紮根 馬來西亞,在戲班的興衰、娘惹後裔的家族憾事以及拿督公的鄉野傳說中,貫穿國家獨立 的風雲動蕩,承載半個世紀的景況百味,構築出了一個屬於馬來西亞本土華人的草根故事 。 要進入《五月雪》的世界,首先要對“五一三事件”有所了解。該事件爆發於1969年5月 13日的馬來西亞, 官方解釋此事件主要是馬來人與華人之間的種族衝突。1969年,馬來 西亞舉行第三屆大選,反對勢力獲得50.9%的得票率,第一次超越聯盟政府(國民陣線之 前身)。反對黨在5月11日進入吉隆坡慶祝勝利並且遊行。這時,一些巫統(UMNO)的激 進黨員為之所觸怒,舉行反示威。5月13日,兩派人馬在街頭短兵相接,最終演變成為流 血大暴動。5月15日,馬來西亞最高元首(Agong)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此次衝突 導致了多人死亡和負傷,使馬來西亞政府開始執行馬來西亞新經濟政策以消滅種族及經濟 差異同時減低貧民率,加強馬來人在馬來西亞的經濟地位。 影片的世界首映是在今年的威尼斯電影節上,我參加的恰好是主創全員到場的官方場次。 對於這部電影講述的歷史,事先我沒有做任何了解,所以進入故事需要比較長的過程,尤 其是導演運用了大量留白及充滿隱喻意味的鏡頭,可能了解歷史的觀眾,更能明白導演的 用意。後來我索性把觀看的重點,放在導演敘事能力及主演萬芳的表演上,這兩者倒是帶 給了我比較大的驚喜。 我之前看過張吉安導演的《南巫》,給我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這部影片很多影迷歸類為 “恐怖片”,看完后發現貨不對板打出差評,但其實在張吉安的創作理念內,這部電影並 不能歸類為恐怖類型電影,它本質上還是一部以東方神秘主義為外殼的現實題材影片,中 間穿插講述了馬來西亞華人的離散史。這一主題延續到了《五月雪》的創作中,只是這次 在表達上更加克制,也更加具有史詩氣息。 萬芳是我非常喜歡的歌手,《新不了情》《時間仍然繼續在走》《夜照亮了夜》《割愛》 《愛情限時批》都是膾炙人口的經典歌曲。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萬芳還是一名很優秀的 演員,常年在舞台劇領域耕耘。在電影電視劇中常常飾演配角,《五月雪》是她第一次真 正意義上迎來大女主的戲份,只不過因為她在影片中後半段才出現,所以劃歸到“最佳女 配角”的角逐也說得通,而且拿獎機率大大提升。 在威尼斯時間相對寬鬆,我和導演張吉安、主演萬芳一起聊了聊這部電影。雖然《五月雪 》目前大陸觀眾還看不到,但已經可以預見到影片會在金馬獎上有不錯的成績,等到後面 有機會看到時,相信影片的敘事和萬芳的表演會引發更廣泛的討論。正像影片主創們所認 為的,雖然“五一三”事件還沒有被搬上過銀幕,但未來如果有人想要研究這一事件,《 五月雪》就是電影呈現方面最好的資料。 以下是導演張吉安與演員萬芳的自述,他們分享了與電影《五月雪》的故事: 張吉安: 我在馬來西亞算是第三代的華人,我的祖輩來自中國,我爺爺是廣東開平人,那裡有很多 碉樓,就是拍《讓子彈飛》的地方。一直以來,我除了學習電影之外,還會做很多馬來西 亞華人的歷史研究、語言研究。在我離開大學電影系之後,我沒有直接去拍電影,而是先 當了剪輯師,然後當了媒體人,成為了國家廣播電台的播音員,我的身上有很多種身份混 雜在一起。 因為要做歷史研究,所以馬來西亞一些方方面面的本土歷史,以及華人的離散史,我都比 較了解,從我的第一部電影《南巫》到《五月雪》,包括接下來的電影,其實多多少少都 帶着馬來西亞華人離散的經歷。離散史在馬來西亞是一個一直在討論的命題,不只是老一 代的華人,包括新一代的華人也都會談論,主要是因為我們一直都在面對着身份認同這件 事情。你看在電影裡邊,無論是1969年還是2018年,都會提到紅色的身份證和藍色的身份 證,就是“藍登記”和“紅登記”。因為當時很多中國南來的華人,他們在獨立之後,希 望申請成為馬來西亞的公民,但是會遇到阻撓,主要是當時的官方政府認為華人不愛國, 可能某一天還會回到中國去,這就使得當時的華人裡外不是人,他們想要生存在這個國家 ,但如果永遠只是拿着“紅登記”的話,不能投票,也沒有公民應有的權利,到最後仍然 只是一個外人。 在電影里有一幕其實蠻有趣的,這也來自於我真實的素材採集,就是有一個女生她把她的 “紅登記”塗成藍色的,當時蠻多這種華人拿不到“藍登記”,他們自己塗成藍色來掩人 耳目,但後來應該都被抓到了,我們會看到他們卑微的地方。當然電影裡面還有一個比較 諷刺的地方,就是當官員把“藍登記”交給了賣粥的小販,小販叫梁福,那一天晚上他剛 好就去大華戲院看戲,也是在那一天他失蹤了。結果若干年後,可以看到墓碑上出現了不 同人的名字,他的名字出現在墓碑上面。也就是說他拿了那個“藍登記”之後,他有了身 份,換來的就是他死後成為了一個有名字的墳墓,那其他沒有拿到的人死了之後呢?名字 都沒有,就變成unidentified chinese,沒有身份的華人。所以拿了這一天身份證又如何 呢?這個國家發生暴動後,他只留下了一個名字。 在電影里我們討論了華人在東南亞這個區域,他們對華人文化的執着,但同時又想要擁有 一個馬來西亞公民的身份,往往是左右為難。所以這部片子聚焦的並不是所謂的暴力事件 ,真正想說的是華人兩百多年來南下到了東南亞地區後,他們一直在尋找自己的生命價值 ,尋找自我的認同感。 我在電影里用了三本名著,一本是關漢卿元代的雜劇《竇娥冤》,另外兩本是《馬來紀年 》和《吉打紀年》,這兩本是馬來西亞古老的史書,關漢卿則是雜劇大家,他通過戲劇來 諷刺當時那些貪官,也會反映女人被欺負,以及人民被壓迫的一些情節,我覺得蠻符合 1969年五月十三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剛好那天晚上戲台上唱的戲就是《六月雪》,也就 是竇娥冤的故事。後來我們在做這方面資料收集的時候,我們找到那個亂葬崗,當天晚上 有一些戲班的演員沒有演戲,而是去大華戲院看電影,他們死了也安葬在那裡,之後也有 一些戲班在那邊唱戲來追悼這些亡者。 2018年的時候,我拍第一部短片叫《義山》,我想該怎樣切入這段歷史?就用了《竇娥冤 》,後來這部影片入選了釜山電影節,大概20多分鐘,我們是拍亡者的家屬會面,竇娥在 哭墳唱戲。變成長劇本之後,我們想把戲分成兩個段落:一段是1969年,一段是2018年, 形式是第一折和第二折,用“折”是因為涉及到有戲曲元素,我們想把戲曲和書的概念結 合在一起,就有了第一折和第二折的設定。這兩代人基本上都困在同一天裡面,就是5月 13日。竇娥困了整整四十九年,阿英也困了四十九年,所以電影後邊的時候,那個唱戲的 女人和前面1969年唱戲的是同一個人,她是一個鬼魂,也是一個亡靈,她困在這個墳墓整 整四十九年,只有阿英看得到她,其他人都看不到她,這都是電影中一些超現實層面的設 計。 第一折是一個冒險之旅,電影複雜的地方就是它越冒險越好玩。這些歷史對於我們長期研 究的人來說是信手拈來,當然我也會擔心亞洲地區的觀眾看不看得懂,或者是歐洲地區觀 眾能否看得懂。這兩天在電影節放映,我能感受到歐洲的觀眾和我談論的過程中,他們能 領會到我電影中的意味,包括奇幻的部分。 另外一個冒險,是通常很多人在表現歷史傷痕故事的時候,都少不了很多血腥的畫面,屍 體遍野,或者是令人恐懼的鏡頭,但我們選擇的是用很溫柔的方式來呈現。 當然,在馬來西亞這個歷史事件還是不能夠太公開地談,我們也怕這部電影出來之後,很 多人又上升到種族之間的議題,所以我只能選擇奇幻來訴說這個部分,因為這麼多年來沒 人敢去觸碰這一話題。我蠻感動的一點是,在我們放映結束後,有一個義大利觀眾他說他 覺得有一幕很恐怖,就是大卡車在滴血,他沒想過要表現一個暴動多麼恐怖,可以用大卡 車滴血來呈現,他看到這一幕已經能想象到那個孩子已經被砍得遍體鱗傷,很多的屍體堆 疊着,那一刻,他和那段恐怖的歷史就產生了共振。能看懂這些內容的觀眾,我哪怕遇到 一個,也已經足夠了。 既然是冒險,大不了就是失敗,但如果成功的話,那可能又會帶給觀眾完全不一樣的電影 語言。《南巫》也是一樣,我知道中國內地有很多觀眾批評我,說看了《南巫》想睡覺。 其實這部電影在中國出現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自稱這是一部恐怖電影,但在網絡上發酵後 ,很多人說這是什麼亞洲四大恐怖電影,我從來沒這樣講過,這部電影想說的其實就是華 人離散的故事,會有一點像王昭君,也是和中國傳統文化有關。包括我現在籌備的第三部 長片,裡面也有中國古典民族文化的體現,這是我一直以來創作的初衷。 《五月雪》的鏡頭很低,和《南巫》一樣,這也是我鏡頭語言上的延續,強調“萬物皆有 靈”,鏡頭非常低來營造一種仰望眾生的感覺,裡面會有一點佛學意味。當然也有一點是 ,我以前上大學的時候,論文寫的都是研究小津安二郎,所以我的很多創作方法也是向小 津致敬。我很喜歡他的電影,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看,比如《秋刀魚之味》和《晚秋 》,還有《東京物語》。他的電影很多都是在講家庭和吃飯,所以我的電影里也一定會有 廚房,因為廚房對東南亞國家的女性來說,是她們日常生活中重要的舞台,但在電影裡常 常被忽略。 這次請萬芳來演女主角,其實也是一種冒險。我喜歡用沒有太大明星光環的演員,這樣大 家對她的印象就會很深。我喜歡她的歌,這是我的私心,但另一方面,2006年的時候,我 看了她演的《詭絲》,她在裡面演女鬼,讓我印象很深刻,原來萬芳可以演戲的。想用一 個演員,有時候直覺很重要,冒險確實要憑直覺。我有看到她素顏的照片,她也很願意配 合,在戲裡面她非常素,甚至還要醜化,把皮膚弄得很黑,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馬來人。 所以先從外形說服觀眾,畢竟我們看電影還是用眼睛直觀的。《南巫》的時候我找的也都 是素人演員,素人演員有好的地方,他們沒有太多的偶像包袱,願意跟你冒險。 萬芳: 接演《五月雪》,最初是導演找到了我,這是他心裡很久的想法,也是有一點跌破製片人 的眼鏡。導演一直聽我的歌,也有關注我戲劇的演出,可能某一些神情或者是某一種狀態 ,還蠻符合他這部戲里的角色的。很神奇的一點是,他在跟我聊到小英這個角色時,我彷 彿立刻就能進入到小英的人生線條裡頭,這是一種很難言說的感覺。 起初我對馬來西亞的歷史並不是很了解,但因為導演他已經經歷了十多年的採集,去採訪 這些受難者的家屬,也有給我看一些當時採訪的片段,我就從他們的身上以及神情中,儘 可能地揣摩他們的想法。在1969年後,不只是馬來西亞,全世界其實都在進入一個整合和 不平衡的狀態,種族衝突非常劇烈。我雖然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也沒有經歷過這一事件 ,但是我盡可能地用人性的部分去理解受難者家屬的心情,並把這些想法放在小英的身上 。這裡頭還包括了女性的失語,以及每個人都受困在屬於他自己的時空裡面。所以導演在 這部戲裡放了非常多的細節,這些細節就來自於他對歷史和文化的長時間研究,他的每一 個鏡頭都是有用意的。 我每次進入角色,需要在前面做足功課,到了拍戲的現場後,整個人就要抽離出來,盡可 能地靠近素人的狀態,很多狀態是不能靠演的。當那些功課已經進入到了我的身體、我的 血液和細胞裡,到了現場我就是小英了,所以我就不能再演了,更不能流露出萬芳的狀態 。電影中有一個很長很長的鏡頭,是導演拍我走路,那是導演在呈現時間的流動感,小英 在尋找父親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四十年。因為我演的是成年後的小英,所以電影前半段, 即使沒有我的戲我也要到現場,我想看母親和小時候的我之間的互動,他們是如何相處的 ,母親非常溫柔,小英等於是背負着失去母親的悲傷,把自己困住了49年,她進入到了一 種生命無解的循環之中。 我這次和張吉安導演的合作很愉快,他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還有整個馬來西亞的工 作團隊,都非常專業。因為我要講他們的語言,所以我一開始就和導演說,我不能死記硬 背,而是要學會判斷對方的台詞。我們就在拍戲之前常常視頻,那時候又趕上疫情,只能 通過線上的方式,他有錄音給我聽那些台詞,我也錄音給他,演繹一遍聽聽是否符合標準 。當然不僅需要導演的,我還請女性的工作人員錄音給我聽,因為馬來西亞本身就是多種 族的國家,會有不同的口音,小英她混雜了不同地方性的口音在裡面,所以需要聽聽女性 來說是什麼感覺。這是我拍這部電影下功夫比較多的地方,主要在語言這一塊。隨着聽得 多說得多,我也可以漸漸融合到那個語境里,我一開始還會有一點擔心,但後來聽剪輯同 事說,他聽我的念白和本地人基本一樣,這令我感到非常欣慰。 昨天在威尼斯電影節的放映是我第一次看全片,一開始沒有我的部分,我在看的時候覺得 每一個鏡頭都像史詩一般,裡面有太多的細節和隱喻,如果不了解這些歷史文化的人,大 概很難吃得消。但我還是很感謝威尼斯電影節,也感謝上天,真的是欽點張吉安來拍攝這 樣一個題材,因為他自己投入到這一歷史事件的採集也是巧合。雖然現在很多人不了解, 但日後如果再有機會接觸到這一議題或相關文化的研究,這就是教科書級別的作品。 我在表演方面能力的培養絕對和舞台劇有關,尤其是參與李國修老師的屏風表演班,國修 老師帶給我很多的啟發。因為我並不是一個戲劇科班出身的人,當然我也不是音樂科班出 身的,但我對心理學很感興趣,國修老師可能覺得我對於人心的理解與貼近的狀態,是技 術型演員比較少有的情況,這也是他認為我珍貴的地方。舞台劇有大舞台,也有小劇場, 我記得國修老曾經找另外一個表演老師來幫我們做一些表演訓練的時候,其中有一個老師 輕輕地跟我說:萬芳,你實在是非常適合鏡頭設計式的戲劇。這給了我一些啟發,原來我 更適合這一種。後來我第一個合作的鏡頭式戲劇的導演是曹瑞原,我們合作了《尋找蓮花 》,那時候我覺得我都還不太懂,就懵懵懂懂地一路到現在。 2001年我演舞台劇《收信快樂》,我剛剛過30歲,生命來到了不一樣的階段,也有了很多 新的體會。在演那齣戲的時候,我彷彿打開了自己和角色之間另外一種連接的視角,那是 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所以我一直說,演《收信快樂》是我表演生涯中很重要的轉折點。 今年我要開始一個新的巡迴演唱會,叫“願陽光照耀”,希望自己的歌如同陽光一般,照 耀到更多人的心,可以去到更多的城市。從台灣的台東出發,也希望能夠到北京、上海各 個地方。除此之外,我今年的計劃就是不做任何計劃,讓自己的心跟着當下去進行。雖然 我的本職身份是歌手,但如果有表演的邀約,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夠比較完整地投入去做準 備。就像一個演唱會也是需要有完整的時間,所以大部分戲劇的邀請,第一個就是要看時 間允不允許,另外就是劇本本身想要傳遞的是什麼?這對我來說也很重要,要看劇本能不 能引發我的共鳴。在表演這件事上,我的想法就是順着走,我不喜歡給自己做預設。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19.71.170.169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Wanfang/M.1696903475.A.005.html ※ 編輯: yjlyjl (219.71.170.169 臺灣), 10/10/2023 10: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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