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萬芳:我不需要再向這個世界證明什麼
心探索雜誌 Vol.62
撰文/張涵予 攝影/曹有濤
一曲《新不了情》讓萬芳紅遍兩岸三地,可她卻因無法適應娛樂圈的某些規則曾心生退意
。天生左撇子的她,有異於常人的某種固執:不願為了宣傳爭奇鬥艷、嘻哈怒罵、以「整
人」為樂;她把哀傷的《他不愛我》改成ROCK版,甩出「他都不愛你了,你就承認吧」的
果決;她質疑人們普遍用電子媒介交流的現狀,問說「人跟人的溝通是否只能這樣」;她
創作歌曲《永遠》,表達人面對房屋拆遷、環境崩毀後內心的傷痛。
她又如此敏感。成年後,用左手畫畫,重新聯結回被強迫用右手時七歲的自己;流浪世界
很多地方,在每一處異鄉都在明信片上寫下心聲回寄給自己。雲淡風輕地站在舞台上,卻
對台下洞若觀火。「一場演出,空氣裡發生了很多事,有的人流淚,因為他掉進了回憶。
」
年輕時執着愛情,也曾長夜痛哭,現在更大的愛生長了出來。無論是自己製作的專輯、或
是《萬芳的房間劇場》的演出、抑或舞台劇和電台節目,對生命關懷和探索的議題都更加
突出。這個「大」或多或少得益於她存在,卻不屬於某個圈子,保持邊緣並不容易,而一
路上的艱難和辛苦也成就了滋養內心的一種力量。
儘管年輪的指針早已轉過四十圈,卻從不避諱年齡,也不再糾結於完美的擁有。「每個年
齡的狀態都在身體裡,你永遠都不會跟你的小女孩說再見。往往越年輕,越怕老。年紀小
的時候,還不瞭解自己,很多東西沒有到位,甚至會慌張。隨着生命的累積,你會對自己
有越來越多的瞭解,會慢慢地去喜歡自己,欣賞自己。我們很容易看到別人的弱點,可是
當你可以包容自己,可以跟自己相處的時候,你就可以非常自然地去欣賞別人,讚美別人
,擁抱別人。」
時間包容人的衝撞與犯錯,時間也回饋人臣服與瞭解。此時的萬芳,越來越自在——「我
相信每個人都有他的功能,成功並不在於站上鳥巢的萬人舞台,而是要弄清楚自己是誰,
找到自己跟世界相處的方式。年齡越長,越有一種認識是『我不需要再向這個世界證明什
麼』,這是一個很棒的覺悟。」
唱歌只是一個管道
心探索:你的《新不了情》是非常經典的流行歌,現在你會寫《原來我們都是愛著的》、
寫《永遠》這些似乎很小眾的歌曲,這中間你發生了哪些變化?
萬芳:我以前的很多歌都是「八點檔」的歌,不過我發現那些歌現在很少有人能寫出來,
因為那時候人的心境很柔和。我很小的時候,唱歌是唱給自己聽的,那時候常常一個人在
家,很害怕,就一首一首不停地唱。長大一些,是跟同學坐在一起,唱歌給她們聽。所以
到今天,我還是想回到唱歌「分享」的本質。
心探索:你創作的動力和靈感來自於什麼?
萬芳:對這個世界的觀察。譬如說2007年我做了一場演出叫《萬芳的房間劇場》,那次的
創作是我通過一個比較軟性的方式來向這個世界提出疑問。譬如說我從小就是個左撇子,
我就從小眾的身分出發,向世界提問:我們有沒有反思很多事的發生是為什麼?真相是什
麼?報紙上說的就是真的嗎?科技不斷進步,基因改造技術已經可以製造出克隆羊,但這
一切究竟是要做什麼?為什麼站在舞台上一定要畫一樣的妝、黏一樣的假睫毛、一樣都那
麼瘦?我也提出了環保的問題、性別認同的問題。對世界的觀察也是源自於自己的生活感
受,比如《永遠》那首歌,我很想表達這個世界不斷在崩毀的狀態。很多房子被拆遷,挖
土機一夾,那個磚頭喀啦喀啦滾下去,你曾經生活的記憶就沒了。
心探索:這些都是來自於人心的問題。
萬芳:對自己提出疑問是件蠻好的事情。那次演出我想表達的是:在這個世界的不同議題
上,我們有時候是小眾、有時候是大眾。當我們是大眾的時候,要記得我們某個部分是小
眾,所以是不是也可以尊重不同的聲音?那張DVD出來之後,給了那些角落裡的微弱小眾
一些力量,鼓勵他們發出自己的聲音。
心探索:《原來我們都是愛著的》是你寫給父母的一首歌,其中有一句「也許你對我不太
公平」,小時候你跟父母的關係是怎樣的?
萬芳:我想這可能是小時候大家都會有的經驗。因為我家裡有四個孩子,多多少少會有一
些比較,加上中國人會有重男輕女的想法,所以小時候難免會把一些小事放大。隨著生命
的累積,就覺得不管發生了甚麼事情,都不應該成為我不愛你的藉口,年輕的時候總想往
外衝,離家愈遠愈好,現在則不然,我覺得回家是另一層意義上的長大。
心探索:你剛剛說小時候唱歌是唱給自己聽,似乎你內心是個很孤獨的孩子,現在那個孤
獨的部分還在嗎?
萬芳:我覺得孤獨的小孩一直都在。其實時間並非是我們認定的「線性」時間軸,很多年
輕的朋友很害怕自己長大了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可愛,其實不要害怕長大,當你長大後,
內在那個小孩還在。我們會經歷不同的階段,會年輕、會老去,這就是生命。所以不需要
羨慕年輕人,只要曾經發生過,它都會在。
當一個人的時候,或者當你感受到孤獨的時候,你會變得敏感、你會突然變得柔軟、突然
變得同理心比較強。所以,人需要適當的孤獨,在那個孤獨的當下,因為孤獨不被填滿,
所以你就有機會去看到自己、有時間有空間去內觀。然後,你會開始有一個新的發展。
心探索:你在唱歌時會要求自己對聲音保持一種覺知嗎?
萬芳:我有時候也很緊張,比如一些場合,每個人都在爭奇鬥艷的時候,我會有距離感、
會不自在。人最自然的就是在自己房間,想唱就唱、想吼就吼,也沒人評論你、給你分數
。音樂最早就是這麼打動你的,你就是直接唱出來,管它什麼音準、拍子,唱的就是自己
當下的心情,但舞台本來就不是一個非常自然的地方,尤其一個比賽的舞台更不是,所以
必須讓自己是安靜的,然後從內心出發,讓聲音盡量在一個比較自然的狀態。
心探索:你的競爭心沒那麼強?
萬芳:可能吧。有一些時候,我就會提醒自己安靜一下。
心探索:你在唱歌方面有什麼要實現的目標嗎?
萬芳:對我來說,唱歌只是一個管道,不需要實現什麼目標,不是一定要站上鳥巢的萬人
舞台才是成功的。這個世界有那麼多的歌手,每個人都站在不同舞台,無所謂成就的大小
,只是通過這個管道跟不同的人共振。我更在意共振背後的那個東西,希望通過音樂可以
表達我們怎麼樣不怕孤單、怎麼樣不要太執著。我不追求唱歌要唱到什麼樣的高度。
我常常覺得一首歌它自己會成為它要成為的樣子。很多人講靈感,你不知道靈感是從哪裡
來的,很多時候可能是宇宙給我們的力量,也或許是你今天採訪,給我的感受,我再通過
音樂或者文字表達出來。所以這些創作到底是怎麼來的,是你一個人完成的嗎?我想並不
是。當我在錄音室唱完,那首歌就是獨立的了,它會去到它該去的地方,那不是我們能計
畫或者控制的。
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是最好的安排
心探索:十二年前第一次演《收信快樂》,跟現在再演,有什麼不同?
萬芳:今天,我們已經到了劇中角色的那個年紀,對他們所遭遇的一切、所決定的一切,
都會有更多的理解。再去解讀這個劇本的時候,會更往內,而不是往外。
心探索:你會贊同劇中陳淑芬的價值觀或生活方式嗎?
萬芳:我就是理解她,沒有贊同不贊同。我覺得演戲開啟了我的另外一個部分,我可以通
過自己的觀察和創造進入另一個角色,通過自己的角色去理解這個世界另外的面向,這樣
人會變得不那麼單向。
心探索:對你而言,演員和歌手的區別在哪裡?
萬芳:我覺得歌手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跟別人聯結,連結的深淺看各人的個性。而演員需
要一顆比較敏感的心去體察周遭很多的眼神、笑容、聲音、心情。我從小就很喜歡心理學
,可能也是源於天性中的這種敏感。後來想演戲,就毛遂自薦去屏風表演班找李國修老師
。每次排戲,我都會從心理學的角度去做角色的功課,剛開始很笨拙,慢慢就體會到了這
個部分是老天給我的禮物。
心探索:李國修老師曾說:人一輩子能作好一件事就功德圓滿。但你現在又是歌手、又是
演員、還是電台DJ。三個不同的工作,還能做得都很好。你覺得跟國修老師的說法有悖嗎
?
萬芳:其實沒有,我做的三件事情真的是同一件事,只是不同的形式。
心探索:這件事是什麼?
萬芳:我無法直接回答你這件是是什麼,我覺得每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都要做些什麼,
都有他的功能、有他的天職。我深信這一點。
心探索: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
萬芳:其實我覺得不需要找,也許你現在作的就正是。
心探索:可是會有很多人覺得自己站在錯誤的位置上,很想改變,卻又不確定是去改變還
是繼續下去。
萬芳:就算是挫折、就算是彎路,都是在累積未來你對自己的肯定和了解。這幾年,常常
聽到一些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朋友問我類似的問題,我覺得,一切都是過程,因為每一
個人的生命,會發生的,自然會發生,答案就在那兒,但我們總是急著知道那個結果。
心探索:但是你也經過迷茫期吧,想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做什麼?
萬芳:會啊,當然會。我總是會選擇一些不好走的路,不走主流的市場,總是走在邊邊,
一路以來很辛苦。但是我運氣很好,有一顆敏感的心,有一群很好的朋友,他們做的事情
可能比我們更困難,我們一起去看個電影,聽到Leonard Cohen 他講的一句話,就覺得有
人走在我們的前面,就給我們很大的力量。一旦有了這個力量,就很好。當然也會有那種
時候,會問自己為什麼要那麼辛苦?這一切真的是我的天職嗎?真的要這樣嗎?會懷疑,
但,走著看吧。
心探索:你覺得唱歌、演戲、作音樂DJ,正是你的天職?
萬芳:你所做的一切都正是,因為它就是一個過程,一定要經歷這個過程。
心探索:所以你是找到了,而且走在正確的路上?
萬芳:無所謂正確不正確,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最好的安排。每個人的功能和作用不同
,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意義。30多歲以後,對自己的認知開始清醒起來。年齡愈長,愈覺
得「我不需要再向這個世界證明什麼」,這是一個很棒的覺悟。沒有那些錯誤和衝撞,很
難達到這樣的理解。
明白世界跟自己的關係
心探索:對於如何跟自己安然相處,你有什麼經驗願意分享嗎?
萬芳:我會留給自己獨處的空間,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用左手畫畫,享受安靜的早餐時
間,從中午再開始工作;我也喜歡跟朋友在一起深度地聊天。很多人容易受輿論的影響,
但我想說「請聽自己內在最真實的聲音」。現在「剩女」這個詞很流行,很多女孩子超過
三十歲就很不安,會面對很多社會輿論和父母的壓力。我很反對這個說法,每個人的生命
歷程都不一樣,「剩女」這個詞給很多人帶來了自我認同上的難題。
我覺得「跟自己相處」要知道自己是誰,不要人云亦云。我從小就是一個左撇子,小時候
上體育課,我用右手打球,根本沒有力氣。但我為什麼一定要用右手去上體育課呢?因為
所有的老師都希望你跟大家一樣,乖乖地,不要找麻煩。如果用左手打球,我可能會成為
運動健將,可當你被要求跟別人一樣用右手的時候,就忽視了自己真實的能力。所以我覺
得跟自己相處就是要去明白世界跟自己的關係,弄清楚自己是誰。
心探索:你的愛情觀是什麼?你覺得對於女孩子來說,是跟隨自己的感覺率性而為還是學
習接受一些不完美?
萬芳:這取決於不同的個性,取決於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要學習的課題是什麼。每個人都
有很多的天分,也有很多的缺點。我想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學習改變這些缺點。
心探索:不改變會怎樣?
萬芳:那就去承受它的後果。但可能不斷循環之後,還是要面對這些問題,面對自己。比
如,很多夫妻存在關係中一些問題,就想生個孩子可能會改變。可是沒有用,七十多歲的
夫妻還會鬧離婚。你最初掩蓋的問題,最終還是要去面對它。
心探索:對你來說,要解決的課題是什麼?
萬芳:(......) 我要解決的課題是什麼?我只能說我現在要解決的是明天得很早起來去
參加金鐘獎的彩排、後天去參加金鐘獎、大後天一大早去花蓮參加一個公益活動、然後再
去台中給一群學生做演講、還得趕快背《絕不付帳》的台詞、接著排練12月24日的演唱會
,思考編曲的改編......。
心探索:事情很多很繁雜的時候,你會焦慮嗎?
萬芳:其實不見得所有的事當下我都是很喜歡的、都可以欣然接受。也許經過很多事情之
後,我們才會有這種感受─原來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是最好的安排。所以即便當下很辛苦,
甚至質疑自己: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遇到這樣的事?可是當這些都過去之後,你才能明
白它們的意義。我覺得老天的很多安排都有它的道理。
心探索:說這句話有沒有一些無奈的成分?
萬芳:其實有時候我也會問:老天,祢真的就這麼這麼安排了嗎?祢為什麼會讓我經歷這
些?可是事情過了之後,我會發現它真的有它的道理。時間累積愈久,我們才會明白當時
的「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那些事?為什麼會喜歡那些東西?每一個過去都累積成為現
在的我們,而現在的我們也在累積成為未來的我們。
心探索:好像生活就是一個不斷接受自己的過程,原來覺得自己這裡不好那裡不好,但成
長似乎意味著能夠不斷接受那些所謂不好的地方。
萬芳:對,那些不好的反而會成為自己的一些特色。
心探索:你會跳出來看自己嗎?
萬芳:有時候我會讓自己安靜地坐著,傾聽內在的聲音,然後會有一些對話開始出現。即
使你安靜地坐著,大腦還是停不了,會想很多的事情,但就在想的過程裡,一些訊息會出
來。可能我們會接收到宇宙的訊號,也或許就是自己給自己的訊號。
心探索:你困惑的時候會諮詢誰?
萬芳:有時候諮詢我的經紀人、有時候是我的朋友們、有時候是家人、有時候是自己。
心探索:當你面對別人的質疑,或自己對自己質疑時,你會怎麼做?
萬芳:來自別人的質疑,可能分很多情況,如果心情不好,我會找朋友聊聊。如果是自己
對自己的質疑,大概是因為太要求完美。像演出,常常會希望自己很完美,但是到底什麼
才是完美?完美的念頭會給自己與真實的心之間造成距離,誰能絕對完美呢?再優秀的人
,也有不自信的時候,這很正常。
這次來北京之前,一個很多年的歌迷,他的家人給我電話,說他在重症加護病房,希望我
能去看看他、給他一些鼓勵。無常真的能帶給人很多思索,在生死面前,很多你覺得重要
的事都會重新排序,其實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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