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張懸：流行樂手，古典閱讀
張懸：流行樂手，古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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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張懸 整理.攝影/鄒欣寧．張嘉顯
我的古文閱讀習慣主要受到家庭的影響，尤其是我父親，他是個古典文學素養
很高的人，也很重視小孩子的中、英文教育。他並不要求我們成為語言流利的專才，
而是覺得接觸語文對人格養成是一個好的開始，不論我們在學習過程中產生反抗或
認同，語言和文學都是相當可敬的對手和朋友。
也因為這樣，我們家三個小孩從小就受到各種語文學習的磨練和「利誘」，比
如在暑假內背完三十首唐詩加三篇古文，就可以飼養一隻小鳥。對童年的我來說，
那真是相當幸福的磨練，因為父母並不是設定一個嚴苛的標準要求我們突破，而是
清楚小孩好奇、好玩的個性，再運用一些小獎勵，讓我們像驢子一樣嗅著眼前的蘿
蔔不斷走。
當然，偶爾也會感到厭煩，但小孩子就是有辦法讓無聊的東西變得有趣。我記
得國小五六年級的時候開始背誦長篇古文，那時其實不太理解文章的意思，就拿它
來開玩笑；比方《陋室銘》的開頭是「山不在高」，我們就亂接「幹嘛這樣?」；
或是《長恨歌》，只要一背到「溫泉水滑洗凝脂」，我就會從楊貴妃聯想到紅燒蹄
膀......這些過程非常無厘頭，但未嘗不是另一種思考的練習，同時也加深我們對
文章本身的印象，直到今天，我還能完整背出那些詩文。
我父親並不強求我們掌握文章的原意。他很清楚古文在我們身上累積的作用和力量，
必須經過時間和社會歷練後，才會逐步展現。確實，古文之於我就像是一群朋友，
它們讓我發現，我在本質上仍是個嚴謹的人，而我的處世態度也多半與這些閱讀經
驗互相認同而非挑釁。
例如《紅樓夢》，我第一次讀是在十三歲，因為無法理解當中的細膩。等到升
國三那年重讀，我突然有種感覺，這本書會像陪我父親那樣也陪我一輩子，尤其是
曹雪芹筆下「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虛幻感，影響了我的人生觀，讓我看清人活在這
個世界上，無論抱持怎麼的信念、怎樣的價值，都無可避免地必須面對難堪的現實。
這很悲哀，但是要去接受，並且學著如何在現實中看待自己的真心。如果說其他文
學作品影響了我個性中的某些面向，《紅樓夢》則更全面地對我展現了「做人的眼
界」。
《紅樓夢》的敘事風格也影響了我的創作。我喜歡隱晦、迂迴的描寫，大過舖
陳和形容，例如「欲望把眼前的地板舖滿/愛便如此算計開來/我又沒有看見它們是
什麼東西/也只瞄到你彎腰盤點的姿態」(<欲望把眼前的地板舖滿>)；另外，我的歌
詞傾向用直述句而非描述句，去講一些日常生活常見、但背後負載大量情感意義的
事物，像<外婆橋>裡的「外公的書法有中國的心腸/笑裡有黃泥香/外婆的花草是南
方的風光/庭院正芬芳」，那些畫面來自我童年的回憶，有很多情緒藏身其中。這是
古典文學的另一個作用，我會參考古文的審美觀，也會透過古典文學對文化造成的
影響，去思考自己的創作能跟古文產生什麼樣的對話、承繼或撞擊。
我喜歡的當代文學似乎也有古典氣息濃厚的傾向，例如洛夫、北島、莫言。歌
詞語法上我受洛夫的影響很深，尤其是在現代構句中製造古典意境、和收尾時怎樣
留下餘韻......從他的詩作，我學到結構的重要，也花了很多時間練習「嚴謹的結
構」，唯有基礎構築得穩固扎實，觀點、創意、字詞的抑揚頓挫才有可能恣意運用。
我很感謝家庭教育從小就幫我養成閱讀的習慣，尤其在踏入流行音樂界後，我
常常覺得，自己喜歡看的書、想要存在的世界，都跟流行音樂圈差別太大，很可惜
我的興趣、專長就是寫流行音樂，所以就這麼矛盾地在流行音樂界實踐自己的夢想、
同時武裝自己去面對種種毀譽參半的生活。閱讀在這時發揮的最大作用是，讓我回
到較私密且自我的狀態中，冷靜地檢視、剝開自己，看清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所有的閱讀最終都在提醒著我，這輩子總得鼓起勇氣面對社會，就像是參與一場賭
局，賭我能不能扛起人生的風雨，靠著自己的信念突圍。
◎張懸的書架
1.《瘋狂星期二》
這本David Wiesner的繪本是經典之作，他的畫風細膩，但其中的奇思異想更吸
引我。書裡沒有對話，全用畫面交代情節，講某個星期二晚上八點，一群青蛙們突然
乘荷葉飛上天，展開瘋狂的一夜；潛進睡著的老婆房中看電視、逗弄院子裡的狗.....
隔天早上，人們發現地上處處都是荷葉，卻不知道曾發生了什麼事。最後時間來到了
下個周二晚上八點，你以為青蛙們又出來玩耍?跳脫一般邏輯的結局絕對讓你驚喜。
2.《豐乳肥臀》
我非常喜歡莫言，他的小說有一種熱度，像一個可以陪你大口喝酒吃肉的朋友，
但他說故事的方式又那麼輕描淡寫、平鋪直敘，我總覺得和他特別貼近。不過近來我不
太願意重看這本書，因為生活中發生了許多扭曲荒謬的事情，都會讓我聯想到書裡描寫
的文革時期，原來人們的流長蜚短、語言攻訐一點都不奇怪，甚至很正常─這是最恐怖
的地方!
3.《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
我舉這本新聞報導文學之作，是想提出一個值得我們共同思考的方向，就是台灣新
聞媒體的現況。當人們對媒體變得不信任，報導文學仍是不能被放棄的，因為新聞是一
種橫貫歷史也留下歷史的重要物，若棄絕它，我們的未來就不會剩下任何過去。如何保
持犀利的視角補捉現實、並以此為劍，我想這應該是媒體工作者最能從本書學到的。
4.《費里尼對話錄》
我當年買這本書的時候並沒有想要看出什麼。但最近重看的時候，就發現很多有趣
的地方，比如他跟記者的應答，讓我思考很久。他常常用一些瑣碎而簡短的語言回覆記
者的問題，比如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卻不會有人沒完沒了地繼續問:為什麼?而是
直接了當地接受你的答案。在台灣好像沒有機會出現這麼簡單精彩的回答。
5.《Neil Young》
這本Neil Young的傳記是李壽全老師送我的，是一個樂評以側記的方式寫成。我對
七○年代的感情很深，而Neil Young正是那個時代之於我的重要代表，他讓我知道，站
在舞台上，不必急著界定自己的角色，只要記住:我就是一個人去唱我的人生，Just go
and take it。最近我常在睡前看這本書，也重新想起七○年代搖滾對後人的意義─繽紛
絕望、但留下了真心。
6.《蒙田隨筆記》
當年決定休學，我其實自覺卑微又憤慨、充滿對「自我」的不認同。那時看到蒙田
將自己隔絕在社會身份和工作之外，用文字將自己像壓力鍋一樣，壓縮焠煉出自我對生
命純粹的感受和態度，對我來說相當震撼，雖然那時將它拿來與「否定自我」的自己互
相辨證，但蒙田也對我示範了一種嚴謹卻非自溺的觀察與批判。最近重看則提醒我，如
何在混亂震盪的生活下，保有育自己對話的真誠。
7.《禁入空間》
伊藤潤二的漫畫，我認為是「恐怖美學的王道」，筆觸細緻、無論影像重複或光影
調配上都有讓人吃驚的運用。我想當年他的作品應該讓許多人感到震撼，原來漫畫可以
在那麼有限的線條中呈現出無限的空間，甚至讓人對這空間產生恐懼。我對〈人頭氣球〉
印象特別深刻，至於《禁入空間》，則帶給我「啊!伊藤潤二終於恢復細膩畫風」的感覺。
8.《隱題詩》
這本書很有意思的地方是，洛夫在進行創作的同時，並不隱瞞這就是他的實驗品，這
跟一般講究作品務必追求「完美」呈現的創作觀大異其趣。我喜歡這樣的創作者，當創作
完成，你就是用非常真實的態度去面對它，而不用它來爭取令名或評價，作品本身是無關
毀譽、無關成就的。但即使如此，這本詩集裡的作品我都非常喜歡，洛夫斷句跟闡述事情
的方式也深深影響了我。
※來源出處:《誠品好讀》No.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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