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我沉澱的與我堅持的
陳道明:我沉澱的與我堅持的
《時尚》2002年第六期
陳道明準時出現在事先約好的地方。
一副墨鏡,一身黑衣,清瘦。
形象一如你熟悉的那般俊朗,甚至,更年輕些。
不過,陳道明真的47歲了。
現在已經看不到當年《圍城》中方鴻漸那個油滑的影子了,他更多了些冷調。
"隨便問,問什麼都可以。"落座後,陳道明這樣說。
這讓我感覺,此次採訪不是採訪,而是質詢。陳道明似乎不會笑。
【歲月】
說起《圍城》,陳道明倒有些重新演一遍的想法。
"現在讓我演圍城,可能還會做一些改良,還會有一些不同。
因為年齡不一樣,對人性、對生活的理解也會不一樣。"
在《康熙王朝》中更多地使用眼神說話的陳道明,
在評論自己的演技風格時,把歲月拉了進來。
"我想,一個演員風格的改變,最主要的是因為歲月。
一方面,經驗在不斷地積累;更重要的,就是理解也在逐步地深入。
比如我自己,再過十年,對人可能又是更新的理解。
演員不是一個弄人,他不是為了表現而表現,而是因為理解而表現的。
通過自己的十年,我那時的理解會在另外一個人物上體現出來。
那種表現,肯定是和現在不同的。"
沒錯。當年陳道明演完《末代皇帝》演完《圍城》時,
沒人會想到2002年的陳道明是什麼樣,
沒人會想到他現在演繹的皇帝或者黑社會是如此的耳目一新。
那麼,十年以後的陳道明又會是什麼樣呢?
我對這個未知饒有興致。
攝影師一直忙著找拍攝的感覺:"你個衣太黑了,不好拍,脫了。"
陳道明很聽話地脫了外衣,裏面還是一件灰黑的襯衫,
於是打趣:"你不會還讓我脫吧?
"一笑,很難得的詼諧:"這張臉沒法拍啊!
哈。一張老臉。"
他寂寞地坐在我對面,我們四目相對,似乎無言。
在我看來,陳道明的臉,依然是《末代皇帝》中那張年輕的臉。
"所謂的平和、沉穩,也許是因為老了吧。
這其中的關鍵,是我還算知道自己是要什麼東西的人吧。
我知道要什麼生活和哪些生活不是我的。
這些一但明確了,也就會平和了吧。"
"年輕人想改造世界,我從不反對。
比如說,他們喜歡的東西,我也會去喜歡。
我儘量以他們的意識形態去理解他們。
因為我年輕時也受過年長者壓制我們,調理我們的痛苦。
我幾乎不太對年輕人指手畫腳,我不干涉他們--包括對我的孩子。"
陳道明喜歡這樣組織語言:"他們年輕人……"或者"你們年輕人……",
但他絕不說:"我們年輕人……"。
這一點,在他這個年齡層次的明星中,的確不多見。
他很願意正視自己的年齡。
絕對沒有那種很勉強的老偶像做派。
"我覺得人應該真實些。
我做這行31年,今天48(虛歲--筆者注)。
現在儼然一個很正統的老東西。
做這行做了這麼久,對這行的東西,不能說是看透了,
也是看得多了,所以也就知道是什麼樣了。
年輕時候也虛偽、也虛榮過、也幻想過,也為狹隘的目標追求過。
以前覺得天下誰都不在;現在不,現在覺得天下誰都在。"
【我不是明星】
"我不是明星。"陳道明確實不喜歡別人稱他為明星。
"我入行時沒有明星這個稱呼,統稱演員。
充其量只有好演員、一般演員、不好的演員這些說法。
在這點上,不知道算不算我對新生事物的一種排斥。"
"其實呢,我對明星這兩個字不是很敏感。
從沒有留意過誰稱我為明星。
當然別人叫我'明星'或者其他諸如"老陳"什麼的,我也不會反對。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人。"
"你把自己當什麼人?"
"我就把自己當成一個演員。"
"準確地說,你是一個很成功的演員。"
"我覺得,我是一個還能當演員的演員吧。
的確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演員,卻在做演員,
或者說自己根本不能做演員而不自知。
在這點上,我對自己認識還算清楚。"
【敬業之辨證理論】
曾經有一陣,陳道明的演藝事業似乎遇到了一些問題,他沉寂過一段時間。
至少,沒有當初《圍城》和如今《康熙王朝》般火爆。
但他給我們的印象是一直都以事業為重,敬業有加。
"也沒那麼高尚吧。工作總是要做的。
工作沒來的時候,你可以休閒,你可以在家裏做任何事情;
工作來了,事情就要做完,而且儘量做好。
我覺得這是一個對待職業的態度,跟事業啊、敬業啊,沒多大關係。"
一直從事演藝事業的陳道明對敬業的問題有自己的看法,
"敬業是一個有職業的人應該做的,其實沒什麼稀罕。
可現在卻像好人好事一樣被表揚、被稱道,這不好。
比如服務員賣東西,你就該賣得好,這應該說你做個售貨員還是稱職的,如此而已。
可是一稱職就被表揚,這似乎不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覺得這是對比出來的。
就是因為很多人賣得不好,或者根本不想賣好,總出差錯,
於是,比較出先進來了--這實在是不正常,你既然做這個,就應該稱職!否則就不要做。
至於我,稱職而已。我沒有把自己提高到比別人高尚多少的層次,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我有時也浮躁】
"浮躁?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正常的社會人的心態。
"陳道明聲音突然提高了,伸手指著自己,又指指我的座位說:
"前兩天,也在這兒,我在這個位置上,劉震雲(注:作家,《一地雞毛》作者)
在你現在那個位置上。我們倆為了個劇本聊天,屋裏就我們倆。
我們都覺得,現在很多中國人都缺少目的性。
這一生啊,到底能幹嘛,想幹嘛,怎麼幹,其實並不是很明確。
人人都在找機會,撞大運。我覺得,這不是特別踏實的社會心態、公民心態,
這就是現在被稱為浮躁的東西。浮躁在哪兒?根源就是生活缺少目的性。"
【你的目的性明確嗎?】
"非常明確:工作是為了休息,休息是為了工作。我覺得,人活得簡單一點才高級。對吧?
"陳道明揚起下巴,是徵詢共鳴的目光。
【你浮躁嗎?你的心靜嗎?】
"我?我也會有躁動不安的時候。人在對事物、對於自己沒有把握的時候就會煩躁。
這也是很痛苦的,但這只是現像。剛才我說很多人生活缺少目的性,不知道做什麼,
所以就會煩躁。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應該順其自然,扭得太大會受傷的。"
拍完《康熙王朝》的陳道明迷上了康熙:"我欽佩他的智慧,他的忍痛能力。
他承受著一般人無法承受的痛苦,而且具有非常人具備的智慧。
"他有些沉浸地敘述著,如同追憶一個老朋友。
陳道明曾經說過他對康熙有一種"男人式的崇拜"。
這句話被很多人驚訝著牢牢記住了。
戲裏戲外,陳道明和康熙之間的神似,常常讓人迷惑。
在別人眼裏,陳道明超乎尋常地理智。
【關於表達:不要讓我和你一樣】
採訪陳道明,我們的編輯志在必得。
原因很簡單:陳道明很男人。
採訪陳道明,我們的編輯一詠三歎。
原因也很簡單:陳道明輕易不接受媒體採訪。
我還知道,他會突然問記者一些問題,以達到反採訪的目的,幸好,我沒有遇上。
但他常在關鍵問題上打斷我,迫使我不得不重新探尋他的內心。
"低調不代表沒調。我低調跟我的性格有很大關係。
就是說,有些人願意轟轟烈烈地生活;有些人喜歡離群索居地生活,
少一點社會,給自己多一點。我是屬於後一者,能在家裏呆著,絕不出門。
我所謂的低調,主要是我感覺很多時候說出來的話都是廢話,那還說他幹嘛?
不如閉嘴。有些問題回答起來可能很無聊,我索性就不回答了。
明擺著很明白的道理,不應該為此而嚼舌了,可是還在津津樂道,我覺得這就不對了。"
"其實演員這個職業,是一個社會異類群體,也就是個別的群體。
它的個別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我始終覺得媒體是這個'部落人'的修正主義者。
很好。"陳道明倚坐著,手指間夾著一支沒有燃盡的煙。
"我始終認為,中國人很優秀,沒什麼太大的劣根性。
但是,我也很悲哀地承認,國人與國人之間,似乎恨多了一些,有時是莫名其妙的恨。
這已經到了沒事找事的地步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你不掃自家門前雪,那麼別人家的瓦上霜,你看看也就夠了,幹嘛要拆了人家的瓦?
"作為公眾人物,陳道明顯得頗為寂落。
"讓我自己在吧,讓我這個演員的個性在吧,別讓我跟你一樣,跟他一樣,跟大家都一樣!
上大學時我看過劉心武的一篇小說,叫作《我愛每一片綠葉》。
裏面有這樣的一段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地。
當他沒有妨礙你的時候,不要去撞他,不要去罵他,不要去干涉他。
人為什麼就要象魯迅說的,非得榨出人家皮袍下的小來呢?
非得這樣才覺得特別過癮?特別痛快?"
不要說陳道明拒絕媒體,從另外的角度看,媒體似乎也該反省自己了。
其實陳道明並不喜歡被包裝、被炒作、他要的,是自然,是真實。
是要熟悉他的朋友看了,會點頭:嗯。這就是陳道明。
不過,與陳道明的聊天,的確有禁區,那就是他的個人生活。
"我覺得,中國人喜歡磨砂吧,我們不是一個透明的民族。
這也不是簡單地保護隱私,我沒有什麼隱私。
主要是個人生活就如同我們戴的手錶,很規律,也沒有什麼特別,所以就沒必要說了。"
陳道明在很多地方,都保留著傳統中國人的普遍性格,這一點,他自己似乎並不知道。
【克制是一種習慣】
陳道明一根接一根地續著他的"萬寶路",他被包在了他自己製造的煙霧裏,
這煙霧繚繞著,我下意識地感到了什麼:一個成熟的男人,是不是都很克制?
"我是一個嚴格按照自己邏輯生活的人,這個邏輯不用設定,是習慣。
比如某人不愛吃魚,根本不用克制,魚端上來,他肯定不吃。
我確實沒有克制。克制是欲而不做,本來就不欲,也就不去做了。
沉吟了片刻,他又補充:"如果說對某些事有克制,我覺得這是一種理智下的習慣。
就像吸毒,當你吸了並上癮時,就離不開它了,但你不吸,就沒事,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自然。成了自然的東西是不用你費力去克制的。
什麼東西成了習慣,就好辦了。"
同行的女記者打趣地問道:"你覺得自己是不是很酷?
剛才你一進門,很酷的樣子,嚇了我一跳。
不過,'酷'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是自己對別人的一個姿態:拒絕。"
陳道明急得有些發笑:"我沒有拒絕啊,你約我,我如期而至;
他(攝影師)讓我抽煙,我就抽了。我很配合啊!"
"如果從內心拒絕,我就不說了。也根本不會坐到這裏。我大概是一個表裏如一的人。"
不論陳道明怎樣解釋,我們的女記者還是堅持認為他很酷,而且很有味道。
【文化情結】
"因為偶然,我成了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演員;因為沒有文化,
我又夢想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想成為一個錢鍾書、季羨林式的學問家,
又苦於無道無能無才,所以便多出了這個所謂的文化情結。"
在西方,武倫艾德被稱為最有學者氣質的藝人。
而在中國,陳道明的文人氣質也常被人稱道。
可陳道明自己卻反複申明自己"沒文化",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反常"。
"我們那一代人,拋開自學的部分,其實我們的程度才是小學生。
這個無須忌諱。現在再怎麼讀書,都是一個被動的詞,叫作'追',叫作'補',真的。
因為天生缺鈣缺得太嚴重了!"之所以不肯稱自己為文化人,是因為對個中緣由頗有感慨。
陳道明一邊在"惡補"文化,一邊在為文化的蛻變痛心:
"現在,寫書甚至寫信都變成了一小部分人的事了。
筆幹什麼去了?文字幹什麼去了?更多地變成職業工具瞭解!
記者在使用文字,企業文案在使用文字……可是連情書現在都沒人寫了!
數學呢?現在除了記電話號碼和數錢以外,其他也很少被人使用了!
我有一種情結,挺喜歡中國的古老文化。
當初文字改革,我就想不通。你憑什麼簡化?
而且一律不許在招牌上使用。為什麼要跟我們自己的傳統文化較這麼大的勁啊?"
陳道明尤其喜歡民俗和具有歷史縱深感的文化,這讓人沒有想到。
"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我只下樓了四趟,其中一次就是去了北京近郊放鞭炮。
節假日,放些禮花,有點過年的心情。終究是過年了嘛!"
"如果有個意外使你突然'退伍'了,不能再做演員了,你會選擇歷史研究作為職業嗎?"
"我會選擇休息。我喜歡我的個人空間。我依然會對歷史感興趣,但不會轉行研究歷史。
專家太多了,用不著我。"
【把女兒交給社會】
關於妻子杜憲,陳道明平行笑曰:"老夫老妻"。
四個字裏那種隱現的幸福,讓人想起了一句老歌詞不達意: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陳道明夫婦演繹的幸福,當是對這句歌詞最好的詮解了,我想。
對於很小就被送到英國讀書的女兒,陳道明的觀點是:女兒屬於社會。
"我想,孩子將來歸家庭的分值越來越少了,她會是屬於社會的。
她更應該對社會有感情,願意給社會做事情,要讓社會去教育他。
不能是養了一個大寶貝,那不成。"
"這樣,父母對女兒的親情怎麼辦?"
"就犧牲了。我還好,她媽媽會難過些。"
"她每年回來三次。所以並不生疏。"
"你們去學校看女兒嗎?"
"我哪有時間去她那裏,就選學校時去過一次,
後來也從沒看過她。她媽媽倒是去看過她。"
"女兒對你依賴嗎?"
"除了經濟依賴,沒別的依賴了。"
"她崇拜你嗎?"
"不崇拜",陳道明大聲笑了起來:"我女兒說,爸爸你根本就沒什麼名。
我們那裏的英國人,沒人知道你。"
"我女兒不太善於表達,或者說不喜歡表達。
她很愛玩。是個很單純的孩子,比她同齡的孩子還要單純。
"此時作為父親的?述角色,陳道明的面部表情非常柔和。
"女兒纏你嗎?"
"不纏,倒是我找她說話,她都不願意理我,她要跟同學打電話呢。"
Wow!陳道明的女兒比陳道明還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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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61.64.96.51
※ 編輯: BURST 來自: 61.64.96.51 (03/12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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