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失竊千年》之〈暮沉武德殿〉

看板ChthoniC作者NTten (NT10)時間9年前 (2015/08/20 19:59)推噓22(22推 0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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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特長，少部分台語字無法顯示，建議看有配圖無音樂之網誌好讀版：　　　http://akashic-nt10.blogspot.tw/2015/08/blog-post_20.html）　　（我從本板 VaderChuLip 的攻略系列文章獲益良多。非常感謝）　　對於閃靈樂團，最早我是從賽德克巴萊這個名字開始認識。　　大學時偶然某天，我在網路上看到魏德聖的5分鐘樣片：「賽德克巴萊」（也就是之後2011年史詩電影《賽德克．巴萊》前身）後大為驚嘆，試著搜尋相關資料期間，才知道了閃靈受其感召，因之創作的同名專輯。　　《賽德克巴萊》是一張美麗的專輯。CD封套和歌詞本的優美圖畫，跟霧社事件本身之悲慘壯烈正形成極強的衝突對比。他們不論是曲目激越的氣勢，或整體如吟遊詩人般以詩歌描摹歷史的企圖心，盡皆令人震驚。但可能因為我國沒有英美、北歐諸國的搖滾傳統，閃靈鬼魅般鮮烈嚇人的塗妝，和充滿爆裂嘶吼、將音階全部擠壓磨碎成震耳叫喚的黑死唱腔（death growl），在臺灣終究屬於小眾的表演方式。超出地方常識及品味習慣的異色作風，莫不讓一般人聞之卻步。儘管如此，至少彼時那具有連貫敘事意圖、跳脫業界成規的專輯音樂組成，其印象已烙在我腦海底，只等待適當時機再深入理解他們的不凡。從黑金屬到民謠　　長久以來，我就一直對當今主流流行音樂界的「慣性編曲」感到難以滿足。為求琅琅上口便於傳唱，流行歌的編曲模式經常不脫制式套路：前奏、主歌、副歌、過渡、間奏、副歌（反覆）、尾奏。類似曲式結構反反覆覆，詞曲按A-B-A-B-c-B……順序來跑，編寫觀念每每缺乏獨創進步，儼然是歌曲生產線式的八股化了。若其旋律線發展悅耳耐聽，歌手亦具備堅實或有特色的唱功足以支撐，老調倒還值得一再欣賞。檯面上有這般層次者卻終究是少數。在如此大環境下，閃靈的不落俗套的確使人驚喜：　　「……Freddy的作曲方式與之極為不同，他創作時並未考慮上述之樂曲段落，而是按照歌曲本身欲表現之故事情節進行段落的編制裁定。因此，閃靈的樂曲是一種通篇敘述的體裁，……嚴格要求歌詞情境與音樂素材呼應的作法，在一般流行音樂中亦少見。……」－《台北創作樂團之音樂實踐與美學-以「閃靈」樂團為例》，朱夢慈，2001 　　然而，即便富有創新性的編曲應當肯定，黑金屬式的表達和演唱風格，其中滿溢噪聲、過度激情，和全程音量極強的樂器表演轟炸，色彩過於前衛，對普通聽眾仍是不容易接納的品味。直到近期，我才從他們去年（2014）底推出的首張民謠專輯，找到符合「對我而言」最理想的歌曲表達形式：一、不若普通流行歌僅以制式樂曲段落重複呈現主題或情境，更透過通篇綿延、強調敘事性的歌詞動人描述「故事」。二、音樂以適當強弱快慢、偏向古典美的形式表達，樂章因應歌詞意境不同，兼有婉約和豪放的氣質。　　第一點堪稱閃靈標誌性的固有特色，自不待言；至於第二點，雖說是個人口味，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古典均衡的美學表現，仍較先鋒式的藝術衝撞更容易理解。閃靈樂團早已在重金屬搖滾界獲得國際性的讚揚肯定，畢竟是偏向次文化領域的成就。既然Freddy詞曲中融入許多其所欲傳達的精神理念，站在大眾化、普及化，和增加溝通對話的角度來看，更具群眾接近性的民謠風格，應該是他們重要、也必要的嘗試。而隨著越來越多本來不聽、不懂閃靈音樂的聽眾，因為《失竊千年》之楚楚動人，而更認識更關心這個國家的歷史、文化、語言、族群和社會，甚且逆流找回閃靈過去的黑金屬作品聆聽，進而發現黑金屬在聽覺上的趣味和價值，我想他們的努力可說是積極成功的。新嘗試的美學特色　　逆流欣賞的現象可以被預期，乃因為閃靈這第一張（據Freddy所言，也可能會是唯一一張）民謠專輯《失竊千年》，其中選曲俱脫胎自他們前兩張黑金屬專輯：《高砂軍》和《武德》。遍覽網路上各方討論區、留言板，會發現不少原本就崇拜閃靈的核心樂迷，難免先入為主，產生「民謠版不如原 Metal版」的意見。但我相信那是受刻板成見和個人偏好所影響。從《失竊千年》入門的聆聽者，恐怕大多數的意見反而會與之相左。依我所聽，兩相對照下來，民謠版和Metal版是各擅勝場。Metal版中，吉他手小黑（Jesse）連綿不絕強奏的爆發力確實扣人心弦；民謠版則特別講究二胡（弦仔）、月琴等本土民俗樂器的運用，別緻幽婉的東方風情同樣引人入勝（其Metal演奏中雖然也有以弦仔點綴，多是增添陰森詭幻的氣氛所用）。聽者只要擇己所愛、聽所悅聽就好。例如，我以為〈玉碎〉、〈共和〉原作內涵情感強烈、訴諸激情，Metal版應較民謠風更貼切；〈大械鬥〉講究民俗風味、〈暮沉武德殿〉注重情節轉折，當是氣質婉轉的民謠版佔上風；〈殘枝〉、〈皇軍〉倒各有情調，純粹個人意見。相同的曲目採取不同的風格演出，可以得到不一樣的情感體會，該是比較允直肯挈的評價。　　不過，部份曲目改編的遽烈變化得失，確實值得商榷。最明顯者當屬〈亡命關〉和〈尼可拉斯〉兩曲。從Metal原作的長篇，截斷成民謠版不足兩分鐘的短曲，前後差異甚大。其中，〈尼可拉斯〉輕快爽利的類舞曲節奏，雖然跟原版講究氣勢的雄渾質性截然不同，其確實足以藉由有限篇幅，速筆鉤勒出海盜王鄭芝龍叱吒東亞大洋、神氣稱雄一方的豪情快意。值得抱怨之處只在它太過短促，稍快板的節拍使其譜面實際演奏一分鐘不到。突然落下的休止符，像是豪邁暢飲著一公升裝直身杯的冰透德國黑啤酒到一半，就給不識趣的工讀生收走杯子似的，讓人意猶未盡之餘，更是稍覺倉促錯愕。　　〈亡命關〉的改編則有些不對頭。大調音階以行板漸進爬升，是非常悅耳討喜的曲式。但見曲名「亡命關」，分明充盈肅殺之氣，卻用上如此明暢樂風，加以歌詞如：「等候烏影　掠到我　拆食落腹　魂魄落土／一步一步　行無望的路」，意境也顯見灰暗蒼涼，曲和詞題間情調乖異，未免予人不協調感。按多方得見資料評析，〈亡命關〉敘事乃宗「1970年台東泰源監獄事件」為本，紀念當時企圖武裝起義爭取臺灣獨立的革命家、政治犯，最後多遭蔣介石親自批印、由當局槍決起事者。如此可歌可泣的故事，為何要刪減成不足二十小節的短歌？或許，這是Freddy嘗試詞、曲風格相互異質的實驗之作？短曲配置和明朗的琶音，難道是為了讓一般聽眾也能在日常中隨口輕易哼唱所譜？以個人經驗而論，本曲確實是整張專輯中，最容易上手的歌曲。增加流傳廣度，大抵會是這首歌改編、修短的主要目的。　　由是觀之，論聽覺趣味，論詞曲豐富度，收錄在《武德》的〈亡命關〉 Metal原版，在具有更完整編曲形式的前提下，都較經過縮編的改版更加出色。特別是原版最後四小節收尾的二胡行板，反差後勁之強，足令人再三低迴。但民謠版〈亡命關〉就真的這麼遠遠不如Metal版嗎？作為原曲的延伸創作，重新賦回音高的清腔悠然演唱，其實也具有高度發展性。只是短曲先天篇幅無法涵攝充分內容，與原版長歌相比，藝術層次自是相對不足了。佛來敵演唱方法　　網路上另外還可看到少數觀點直陳，卸除黑腔、死腔特殊技巧的武裝後，暴露出Freddy歌聲音色單調、缺乏抑揚的問題。此番見解頗令人不以為然：Freddy採取的表演方法擺明是有意為之，選擇了最適合歌曲的表情亮相。〈暮沉武德殿〉中，幾句反覆段落各自呈現的不同表情（例如「向誰詛誓　等誰宣判」一段，以及B段副歌的音長變化），可以證明他不是不會，只是不想、也不需賣弄。主觀來看，Freddy大多時候以乾淨到接近平板、不摻雜特殊唱腔變化、不抖音、僅做必要強弱表示的演唱方式，豈不正合乎本專輯「敘事詩」娓娓道來的基調？試想像一下：如果他演唱〈暮沉武德殿〉時，通篇都用楊宗緯般情緒過度濃烈的哭腔，是不是就太過情感氾濫，反而缺乏含蓄蘊藉的美感？那恐怕才更叫人感到疲乏。　　另一方面，這純粹要求音準和合拍、完全避免演唱中不按譜式預設的華彩炫技，同時還意味著Freddy歌唱穩定性之強──坊間常見的滑音變奏，有時候其實是歌者掩飾自身音準、節拍落點問題的花招。Freddy顯然不容許自己取巧。當你試著練習跟唱，就會發現這很不容易，要想唱得和原唱一樣有風味，更是充滿挑戰性。　　客觀而言，Freddy作曲注重對位美學，加上側重敘事性和樂章布局的觀念展現，使得閃靈在Metal領域中，通常被分類為「交響黑金屬」，這來自於 Freddy自身的創作期許。偏向交響曲的音樂訴求，讓他在配器上視所有樂器（包括主唱的聲樂）同等重要。平抑第一聲部（主唱）的演出效果，將可讓聽眾更平均感受各聲部──吉他、貝斯、鍵盤、打擊和民俗樂等各自豐富的音樂性，並在對位曲式中，體驗多重旋律交融合一、複音和諧的美感。閃靈樂團看似作風狂野不羈，特立獨行絕非只是譁眾取寵、以怪誕形象博取版面名聲，Freddy對編曲的創作態度其實相當嚴謹。此或許來自於他從小學習古典鋼琴的影響：我們這位妝容森然可怖的「鬼王」，可是「鋼琴詩人」蕭邦的擁戴者！摸索期的演出紀錄　　可惜的是，閃靈歌曲民謠版的改編創作，其發想之初的缺點也被突顯在早期現場演出紀錄中。與《失竊千年》差不多時間上市推出的《武德殿不插電》演唱會實況DVD，觀賞聆聽時可以發現：每一樂器聲部的聲量似乎尚未經過有效平衡，偶爾會略感嘈雜、器樂間的協調也不夠契合，其現場的配器表現顯然不如錄音專輯完美和諧。之所以如此，可能有以下幾種原因：一、「武德殿不插電」巡迴在2013年期間，當時閃靈仍未完成民謠版的編曲定稿。（前一張黑金屬專輯：《武德》才於當年中上市。而距離2014年錄音，應尚有半年以上時間）二、2013年才開始此一新鮮嘗試的閃靈團員，還沒能習慣民謠適當的現場表演方法。（包括從電吉他、電貝斯換成木製的民謠吉他，器械熟悉度的差異應也對演出完成度有所影響）三、巡迴演唱的各地武德殿，器材搭設囿於室內古蹟的場地限制，無法妥善安排到最佳配置。　　這幾場別開生面的巡迴，或許應該理解成「閃靈摸索民謠改編的集體創作過程」，才能夠說明此現場紀錄表現，和之後《失竊千年》錄音的落差。　　也因此，我不得不說，《武德殿不插電》實在讓我有點失望。若說專輯錄製的成果有十分完善，這份現場紀錄的演出表現大約只及八分。話雖如此，其也有所擅勝場：DVD一開始，扣掉後製剪輯的定場詩，Freddy以口哨吹奏小曲，作為演唱〈共和〉之前銜接的開頭，風姿深雅著實令人心醉。相比起來，CD錄製中的〈共和〉未有前奏鋪陳，直接中音唱詞進場就略顯突兀。雖然整張聽下來能夠理解：那是在考量專輯整體感的形式下，接在〈大械鬥〉之後相對適當的鋪排；少了哨音迷離夢幻的情調開場，又不像Metal版有盛大的電音前奏轟然揭幕（加上史明老先生獻聲清唱的「臺灣民族主義」！），卻不免讓人若有所失了。　　不像以往閃靈熟習的黑金屬現場演唱，可以在樂譜上全部畫滿強記號，極狂熱的帶動現場氣氛，巨浪無限襲來般一波一波將群眾和表演者都沖上情緒更高峰。摸索期的民謠現場表演誠然具備足夠的可欣賞性，仍有些許不成熟處。在這落差當中，卻也讓我們看到閃靈樂團面對音樂創作的勤奮不懈：不用一年時間，他們就從原本的民謠生手，搖身一變淬煉出情深婉轉的《失竊千年》，堪稱臺灣音樂史又一頁的傳奇。尤其〈暮沉武德殿〉一曲，更是氣驚鬼神、催人淚下的代表作。　　讓我們再一次欣賞〈暮沉武德殿〉（民謠版）MV。下附歌詞暨臺語註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ta4ZAwI6rY

〈暮沉武德殿〉（民謠版）　　　　　　　　　　　　　　　　　　　 □收錄專輯：失竊千年（2014）／閃靈樂團 □作詞／作曲：林昶佐（Freddy） □月琴：林生祥 □和聲：魏翔鎰 □特別演唱：元千歲　　　　　　　　　　　　　　　　　　　厝崩　橋　眾生掣　　　（攑頭面正徛乎在）霆雷　爍爁　天烏陰　　　（意志膽頭掠乎定）砲火　銃聲　獨裁者　　　（同志兄弟結相倚）邪氣　屍臭　魔神仔　　　（降神開面來鎮煞）昨暝夢中　輕聲細說是誰人今日亂世　改朝換代是佗一冬武德殿外　敵我不明　對誰來效忠醒靈寺內　鬼神難分　向誰來詛誓厝崩　橋　眾生掣　　　（頭眩目暗徛袂在）霆雷　爍爁　天烏陰　　　（意亂心迷掠袂定）砲火　銃聲　獨裁者　　　（同志兄弟揣無人）邪氣　屍臭　魔神仔　　　（七魂六魄拆分散）昨暝夢中　輕聲細說是誰人　（敢是我）今日亂世　改朝換代是佗一冬　（敢是夢）武德殿外　敵我不明　對誰來效忠　（佮誰參詳）醒靈寺內　鬼神難分　向誰來詛誓向誰詛誓　等誰宣判向誰詛誓　等誰宣判向誰詛誓　等誰宣判孽鏡台　　鑿目光　火薰中　愈來愈明　　　（萬劫不復）跤鐐手銬　拖磨聲　迷亂中　愈來愈清　　　（萬劫不復）（萬劫不復）（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數百年　戰袂煞　我輩武德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數百年　戰袂煞　我輩武德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千年也萬年我孤魂已束縛佇遮　千年也萬年生死簿的名字目睭前一逝一逝　生死簿的名字千年也萬年生死簿的名字數百年　戰袂煞　我輩武德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數百年　戰袂煞　我輩武德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千年也萬年　　　（仁者武德）生死簿的名字　　（勇者無敵）千年也萬年（萬劫不復） ▲註釋：（略。內容繁瑣，BBS顯示效果不佳，有興趣者請參閱網誌版）作曲特色　　本曲概可分成兩大段（加一過渡）。其編曲並非常見的主副歌交錯、僅以烘托情境和容易傳唱為目的的A-B-c-A-B式，而是重視情節因果、樂章順序進展的A-A-c-B-B式。這一方面為符合敘事性要求，一方面也講究高潮集中在後半部一氣呵成。行板的A段經過稍快的過渡c段，最後來到快板的B段形成情緒高峰，其層次分明的感官體驗，是我認為〈暮沉武德殿〉民謠版更勝 Metal原版的關鍵。Metal版通篇情感訴諸濃厚激烈，自A段起就連番裝飾和聲（上引歌詞A段，括號中黑灰色字體之和聲。民謠版已將之捨棄不用），因此較之少了具衝突張力的前後對比。反倒是民謠版本，特別在音律纏綿的A段之後，B段急轉直下，導入如泣如訴的和聲及激切蒼茫的月琴速彈，速度與音程相對的明顯變化，完美顯現段落間的反差色彩，更讓人深刻體會到揉合現代樂理和搖滾技巧的新民謠魅力。　　編曲結構以外，其聲部協律之完美，使〈暮沉武德殿〉堪稱閃靈樂團配器學的典範。前面提過，Freddy對於各聲部的齊一表現非常重視。在本曲中，甚至連原該為裝飾性的和聲都能成為主體之一：相信沒有人會不對B段開頭，特別演唱高歌的「萬劫不復」感到印象深刻吧？包括元千歲宛如海妖令人悚然的島唄、林生祥激流般嘈切不絕的月琴和弦，加上二胡悠揚悽惻的弦歌，及在本曲中轉主為輔、適切陪襯的吉他輔奏，無一不將〈暮沉武德殿〉層層昇華，幽深壯美，宛如靈界降生。　　其中，令人極為震撼的和聲與月琴確為兩大亮點。雖說B段和聲規劃構想來自陳綺貞，比起《武德殿不插電》中，其以綿密柔聲發揮烘托主唱的輔助效果，我以為元千歲情緒充沛、回轉變化豐富的妖異南島風情，魄力足以與主唱分庭抗禮，在豐富多層次的聲部交綜下，卻又不致於喧賓奪主，張力顯然更上層樓。島唄如同巫覡拜祭山海泛靈、隨祈願舞而引吭天聽的神歌，有股難以言喻的氛圍，和一向常以忘川彼世為主要歌曲意象的閃靈音樂，直是天作之合。民族音樂獨特的異俗氣韻，在此得以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與 Freddy簡斂而高亢的喉音相輔相成，正達到了傑出的化學效應。　　當然，我相信一定也有聽眾更偏好陳綺貞溫婉若午夜涼水的音色，而認為元千歲之於和聲演出太過遽烈狂放。這部份觀感也就見仁見智。但由林生祥的月琴，在本曲取代一般搖滾中吉他獨奏（guitar solo）的地位，殆無疑義是一次大膽又成功的藝術再造工程。音色淒清脆亮的月琴琴聲丁丁，常用作戲曲古調之唱和伴奏，柔調、行板是它的慣例本色。林生祥不受普通三弦、四弦所限，將弦數改造成同吉他般的六弦。如此在保留月琴本有之民俗氣質同時，更以類吉他的豐富和弦，擴大了傳統器樂的表演境界。〈暮沉武德殿〉尾段的月琴快板獨奏，琴音之豐沛俐落、力道強勁，完全展現其絕不下於吉他的可能性。尤其在這五聲音階為主要編曲的東方曲式中，比起西洋樂器，東亞傳統民樂的特色自是更加貼切，足以強化地方性格，為全曲畫龍點睛。歷史主題　　除了器樂奏、唱之極度精彩外，聽眾當然更不該錯過其中歌詞飽含國族記憶之深情。一如我們所熟知，閃靈歌曲創作多以本土歷史、神話傳說為本。隱喻和鑲嵌可是Freddy的拿手好戲。純論歌曲主題，《失竊千年》各曲可概述如下：　．〈殘枝〉：有關霧社事件後，賽德克族遭當局嚴密管制的「川中島之禁」。．〈皇軍〉：太平洋戰爭期間，志願出征南洋的「高砂義勇隊」。．〈火燒島〉：白色恐怖時期，關押在綠島政治犯的不平之鳴。．〈亡命關〉：1970年，泰源監獄武裝革命事件。．〈大械鬥〉：清代臺灣三大民變、漳泉械鬥、閩客衝突等史話。．〈共和〉：歌頌國家獨立、反極權。　（述及如抗日三猛、廖文毅、黃昭堂、史明等革命抗暴人士）．〈破夜斬〉：臺灣國民政府戒嚴時期，風起雲湧的黨外民主運動。　（主要指喻1970年黃文雄刺蔣案）．〈薰空〉：高砂義勇一支，負責空降敵營、執行自殺任務的薰空挺隊。　（鑲進一曲相同故事背景的：楊三郎〈望你早歸〉）．〈玉碎〉：1944年以降，太平洋戰爭後期，神風特攻隊投入作戰。　（神來一筆地鑲進二戰尾聲，天皇廣播終戰宣告的「玉音放送」）．〈暮沉武德殿〉：1947年，二二八事件。．〈尼可拉斯〉：刻畫鄭芝龍海賊生涯的豪情風光。　（「尼可拉斯」為鄭芝龍的天主教受洗教名）　　深入挖掘足以發現，閃靈歌曲可真有不少值得細細玩味之處，也認識到 Freddy填詞用心之深。例如〈大械鬥〉中，就飽含豐富的指涉性符號交相對擂，構築出臺灣彷彿永無休止的族群鬥爭圖譜。〈暮沉武德殿〉相對內斂許多，具有歷史意義的關鍵符號僅「武德殿」和「醒靈寺」兩處，卻已然充分。雙殿聳立在前，便鮮明提示：這裡頭正訴說著有關二二八那時曾被忌諱的幽暗記憶，至今仍應由繼承這片土地的後生我輩警醒謹記。歌詞史識　　全曲從兩句視聽摹寫起頭，頗富《詩經》古雅風情。「厝崩　橋　眾生掣／霆雷　爍爁　天烏陰」以天地異象，狀述世情動盪，作為後續亂世的預兆。「獨裁者」隨著「砲火　銃聲」而來，暗示霸權總難脫血腥鎮壓、以暴力實施的不義統治。這裡的獨裁者並未指明對象，從上下文意來看，主要當然是國民黨接收大員；我以為其中卻也同時泛指日本帝國的殖民總督（乃至於古往今來的持暴政者）。及末，「邪氣　屍臭　魔神仔」一句，則自然是在「砲火　銃聲」烽火之後，鬼哭神號、死魂遍野的慘況了。　　「昨暝夢中　輕聲細說是誰人／今日亂世　改朝換代是佗一冬」兩句，情感投射由小至大。上句是亂世兒女只能在夢中傾訴思慕的悲哀，下句則吐露上朝正朔更迭、下野安措手足的窘迫。次兩句更強化此一形象。特別是經過武德殿皇民教育、誓言不惜為天皇奮戰至死的臺籍日本軍人，終戰後卻由「對抗過大日本帝國的國民革命軍」所接收，其中身份認同的錯亂如何調整？攑手詛誓，對象又該是玉皇大帝抑或天照大神？雜揉著對腐敗國民軍政的失望，以及日治安定時期的懷念，「武德殿外　敵我不明　對誰來效忠？醒靈寺內　鬼神難分　向誰來詛誓？」連番喟嘆，如《亞細亞的孤兒》般，似投射出當時臺灣部份有識之士的矛盾與掙扎。　　矛盾也沒有多久，緝菸血案的顢頇處置，適成了對執政者的孽鏡台。「孽鏡台」前，「愈來愈明」的是當局的罪衍；「跤鐐手銬　拖磨聲」中拖磨的，則是臺灣人民的迷亂命運。從曲式A段的低回徘徊，到過渡c段逐漸醒覺明朗，最後終至B段慷慨激昂，在在顯現出志士們奮戰不懈、雖萬死而不辭的武德精神。聞之心潮亦隨著奔騰澎湃。　　〈暮沉武德殿〉既以追念二二八為本，自然站在否定當時國民黨軍政擅權的立場。但閃靈創作並未侷限於此框架，而將眼光拉得更遠，「數百年　戰袂煞」一句，顯是就臺灣數百年來政權變動不居過程中，所有的暴政都提出批判；「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則對歷來所有抗暴義士的歌頌。「千年也萬年」當然是誇飾，卻生動刻劃出壯志未酬、「束縛佇遮」的「孤魂」，其對臺灣生靈苦難經久不散的掛懷。接著，是整首歌曲中比較費人猜想的部份：「目睭前」，那「生死簿的名字」是誰的名字？此句又所指為何？　　我們可以回到閃靈的第五張專輯：《十殿》進行追索。在《十殿》的專輯故事中，醒靈寺少年陣頭之一的潘正源，天生有著與鬼神通靈的法力。二二八時為了幫助二七部隊對抗國民黨軍，因此正源靈魂出竅，直下地府為的正是要奪取生死簿，試圖控制陽間生死以保護同伴的性命。逆天行道終究是壯志未酬，結局淒涼……。由是觀之，對「生死簿的名字」之喟嘆，顯然是傳達著抗暴者無力回天的無奈吧。　　長年創作經營下，閃靈音樂已型塑出一系列獨立的世界觀。想要對其歌曲細節鑲嵌有更深刻的體會，除了就臺灣歷史認識的更加深入，他們貫串其間的原創故事也不該錯過。同前所述，聽閃靈歌曲的極大樂趣之一，即在 Freddy作詞往往據史填錄，經常鑲嵌有關本土史話、我們卻因為教育環境和國家機器箝制，因而不知曉的人事時地物。牽引樂迷觸發興趣、經此按圖索驥來認識我國臺灣，也許正是以本土派之姿積極涉入政治、從不在創作中避諱意識形態的Freddy之初衷。〈暮沉武德殿〉雖然不像〈鎮魂醒靈寺〉那般激烈直白，刻劃烏牛欄鏖戰的交織血淚，相對含蓄卻不失憤慨血性的歌詞，猶然照見當時受極權壓迫、屠戮的人民之悲哀與期待。從武德殿到醒靈寺的筆法，更突顯出終戰後臺灣人自我認同的矛盾：對誰來效忠？向誰來詛誓？日本人？中國人？昭和天皇或蔣介石？ Music Video；Music Story 　　循此意念，閃靈製作了創團以來最富質感的系列MV。編導將〈薰空〉和〈暮沉武德殿〉巧妙串接在一起，描寫作為薰空挺隊一員的臺籍日本兵男人，經南洋戰場自殺式攻擊的絕境歸來後，卻在所謂的「光復」名下難逃二二八清鄉死劫。遺留髮妻獨活數十載光陰，才經閃靈樂團根據男人所留下筆記而創作的歌聲召回故里，告慰未亡人未曾遺落的不絕思念。情節直接說來淒楚哀惻，影像卻不逞渲染濫情之能事，反倒極盡委婉淡雅，僅以色溫變化就做到劇中「時間」與「情緒」的變化暗示。表意技法高明之餘兼顧品味，甚具含蓄之美感。　　這可能是我見過完成度最高的敘事性音樂錄像。包括在MV中採取跨歌曲的情節連貫構思，同樣相當少見。導演博德想必非常清楚：極度有限的低預算，不可能有品質的處理太平洋戰場、事變或武裝抗爭等動亂場面，因此將鏡頭聚焦在角色故事上，以男女主角兩人從生離到死別為主軸發展情節。微觀的小人物生命經驗側寫，反而更令觀眾有所共鳴，體會時代大勢的殘酷無奈。而畫面音樂經過剪輯融貫合一，更是它之所以有著極強情緒感染力的關鍵。　　大量的閃回剪輯，讓「過去」與「現在」情境交錯，除了直接表現女主角由於時間流逝而不可逆的紅顏老去，以及其思慕故人的情意久遠外，也同步引導出「閃靈根據二二八受難者遺物譜曲，歌悼義士」的支線。「數百年　戰袂煞　我輩武德／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詞句義憤堂堂，精巧的剪接，將「現在」Freddy的歌聲，和「過去」男主角臨刑前，其不屈吶喊的形貌交疊對應，使得反抗暴政、追求自由的精神，彷彿穿越時空聯繫起前後兩代。當男人受刑戮倒下後，鏡頭跳接到鬱鬱蔥蔥、雲霧飄渺的空山，死亡的殺機和山靈的生機並峙衝突，在「千年也萬年」悠遠調式的歌聲下，情景交融，更顯曩昔冤罪之淒涼。　　抗暴義歌的熱血之下，還有對愛人的深情。隨著閃靈B段（反覆）唱至接近尾聲，招魂曲已大成。髮霜鬢白的女主角在淚眼婆娑中，彷彿看見那天一去不回的男人重歸故里。知道現在已經是更為開放、甚至允許樂團依據往日政治犯之辭章譜曲、公開演出的明藹社會，經年束縛的孤魂也不禁解下執念、綻露欣慰微笑。穿過那天通向分離絕命的漆黑甬道，男人女人心中已不再如那天一般憂懼悽惶，而是悲喜交集的同相聚首。利刃已退，純潔依舊，近一甲子歲月後，好男好女終能瞑目安息──在這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和解共生的世道下。　　淒涼止於過往，屬於二二八的故事逐漸得到安慰、肅正與平反。而屬於我們的故事，才正要繼續下去。就算時代的世界觀取決於勝利者，如同〈大械鬥〉所歌，「大展家威　強建王權」接著是「歷史　隨我改」，以致於應當屬於我們的歷史見聞，曾經由著黨國專擅的獨裁操弄而失竊千年。立於終究來到的共和民主蒼天下，會同閃靈將種種故事傳唱下去，儼然就是我們生而為這片土地的一份子，不該忘懷的後生使命。如同過去那拚袂退的千萬人，接手開創屬於未來的未來，下一輪太平盛世亦將轉動，齊開向你我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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