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流浪者之歌:小說、歌詞、MV
一位朋友向我們分享,他閱讀赫曼.赫塞《流浪者之歌》時,聯想
到陳綺貞〈流浪者之歌〉及其音樂錄影帶(以下簡稱MV)的事。數日
前趁著網路書店折價活動,購入了去年十月剛出的新譯版《流浪者之
歌》,閱讀過程中,便時時將綺貞的歌放在心裡,留意小說與歌詞間可能
的互文之處。幾天下來,累積了一點想法,希望與大家分享。另外,眾
所周知在本屆金曲獎獲得了「最佳音樂錄影帶獎」的〈流浪者之歌〉MV,
其跳躍式的敘事介於小說的鉅細靡遺與歌詞的朦朧抽象之間,不但是自
成一格的二次創作,也相當適合作為一道橋樑連接二者,故亦將其納入
討論。要事先強調的是,以下心得並非有意指出小說影響了歌曲、歌曲
取源於小說,純粹是從一個讀者、聽眾的角度,因發現其中的「交集」
而想試著討論,試著讓它們彼此補充、互相闡發,如此而已。說得好與
不好、可通或無理,還請大家不吝指教,謝謝。
(依據的文本是:
赫曼.赫塞:《流浪者之歌》(臺北:遠流,2013年10月)
陳綺貞〈流浪者之歌〉,歌詞及其MV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ygkJv51Ixs
)
先從小說談起。
《流浪者之歌》敘述男主角悉達塔一生的經歷:他從一個婆羅門子
弟、雲遊苦行的沙門、一度蒙佛陀親炙的求道者,成為戀人、商人、賭
徒、酒鬼,然後是擺渡人、是位父親,最終被理解為聖人——如釋迦牟
尼般的「大圓滿者」。這段生命旅程,實則即為一條求道之路。途中,悉
達塔曾遭逢幾次關鍵時刻,事後回顧,那都是他人生的轉捩點,意義重
大。其中一次,情境大略如下:
婉拒皈依佛法、選擇親身體驗世俗人生之後,悉達塔向一位名妓學
習愛慾,向一位商人學習貿易。定居城市,歷經多年凡塵生活,他在不
自覺中失去了早先以旁觀者態度面對俗世的清醒,失去了原本從超然觀
點視平庸日常為一場遊戲的能力,而逐漸陷落於酒色財氣,成了暴戾的
酒鬼、瘋狂的賭徒。終於有一夜,他無處可逃地意識到自己麻木、疲軟、
癡愚的心靈狀態,回顧、省思過去那段不知價值何在、沒有意義的生活,
痛苦地感受失望失落,徹底厭棄悉達塔這個墮落、污穢的存在。他覺得
自己走到了盡頭,眼前,只剩下唯一一條路——通往死亡。
悉達塔離開城市進入樹林,在河水岸邊,感到「再也沒有目標了,
除了深刻而痛苦的渴望,希望從身上抖落這整個荒蕪的夢境,吞下自己
這杯乏味的酒,結束這可悲又可恥的一生。」他想沉入水裡,「永遠沉淪」。
(以上,見小說中〈輪迴〉一章以及次章〈岸〉之開頭;括號內引文出
自頁151、152)
這個段落被安排在整本書的中間,實際上也即是悉達塔生命裡最關
鍵的轉折處,是絕望與希望、死亡與新生的一線之隔。此時悉達塔肩靠
著手扶著的,是一棵低垂的椰子樹;更早之前,當其反顧一生、省視過
往的那夜,他坐在自家林園中,頭上是棵芒果樹。
朋友們想必已然猜到我接下來要說什麼了——「我的肩膀 揹記憶
的包裹/流浪到大樹下終於解脫」,〈流浪者之歌〉開頭敘述的情境,是
不是相當符合悉達塔生命轉關處的場景呢?而我們也不免猜想,此一情
景的古老原型,當為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的傳說。他們的共通點是:
悉達塔、歌詞中的「我」與佛陀,皆經歷過一段或長或短的艱難旅程,
肩上、心底累積了沈重行囊難以卸下,此時遭遇的大樹,便成為他們好
不容易暫得依靠、歇息的一個驛站。由於只是驛站,所以並非終點,而
必然將再次出發;停留的意義除了休息,更重要的是整理行囊和決定方
向,回顧過往和開展未來;因為坐落於艱困時分,這棵樹便對旅人接下
來的路途,有著關鍵性的影響。
歌詞雖云在樹下「解脫」,但從後面的吶喊、徬徨、困惑中,我們可
以推斷此處所謂「解脫」,並非如佛陀之大徹大悟,或者死亡之一了百了,
而主要是指長久地肩負包裹、受困枷鎖後,能得一大樹暫時依靠、暫緩
痛苦的輕鬆感有如「解脫」。但我們也不妨將之理解為:這是一個開端,
通往作為終點的「解脫」。終點可能只在一瞬間,例如頓悟或死亡,然而
並非一蹴可幾,始終需要一段由前往至抵達的過程,長如佛陀入定數十
日,短如悉達塔之一夜掙扎——此過程便於樹下完成。〈流浪者之歌〉
MV所呈現的,即為三位角色的「樹下時光」。
青年在擁擠的車廂登場,逼仄的空間如同他受困的生活。工作不如
意,大街上垂頭喪氣,但回到屬於自己的房間,褪下西裝革履他化妝對
鏡擺弄窈窕姿態,全然地沈浸其中。牆上貼著一張張從報章雜誌裡剪下
的女性頭像,鏡子旁掛著標示他房仲業者身份的識別證,顯得孤零零十
分突兀。一邊是內心的斗室中嚮往的模範,一邊則是陽光下包裝給眾人
審視的規格化樣貌,其中顯現了自在與壓迫、認同與扮演的強烈對比。
像白晝黑夜交替,青年於兩個世界間轉換外在形貌,關燈出門亮麗地走
入燈火輝煌的城市街道,瀏覽櫥窗中光鮮的展示品,如同眾多普通女性
之所為,那樣自由、自在、自然。但大街的轉角成為他此行的轉關,嫣
然一笑換來的是被拖進巷弄一陣暴打。我們不知道那名男子是否曾與青
年有段過節,或者單純對於其「扮裝」深具偏見,總之,他揮出的拳頭
毫不留情,彷彿青年生活中所有壓迫的具體化、一切不自由的總和。因
此,當青年終於忍無可忍地發出悲憤的吶喊,他反抗的對象並非只是那
個男人,而是這個不友善、沒希望的世間。
相對於青年故事的起伏激烈,孕婦的生活安靜得近乎無聲。她從床
上醒來,一個人,表情苦悶,但摸了摸鼓脹的肚皮,便泛起一抹微笑。
她在廚房出神,一個人,若有所思忽略食物已經沸騰。她吃飯,她上街,
還是一個人,走入畫室解下浴袍躺成被臨摹的女性模特兒戴上專業笑
容,雖然被多人圍繞同處一室,但他們各自待在自己的位置,並不發生
主體與主體間的互動,因此,她終究還是一個人。
鰥夫的生活也是一個人,但從前曾是兩人。對於愛妻去了天國,他
說:「這樣,你也可以自由了。」為妻子感到高興的樣子。他自然祝福著
妻子,但這句話也非常重要地起著自我寬慰的作用;他要告訴自己、說
服自己,愛妻離開是前往一個更美好的國度,無須傷悲。他取下她指上
的婚戒,象徵誓約的婚戒,在出殯後獨自坐對亡妻遺照時被鏡頭特寫的
婚戒。我們看見愛與束縛的一體兩面,假如死亡是自由是完成,則留下
的老先生便並非自由,亦仍受誓約束縛,他的生命本身即為一只巨大的
戒指不容掙脫。對此,他心甘情願,卻仍不免因而感到疼痛。有件重要
的事未做,他到理髮館整理儀容,整裝出門。老先生踽踽獨行,心不在
焉,手中提袋碰了路邊腳踏車一下,他趕緊探頭審視;途中遇雨,屋簷
下他將提袋緊緊環抱胸前,同為躲雨的一對女學生在旁談天說笑,襯出
老人家形隻影單;飯館用餐,開動前恭敬地朝提袋打招呼示意,尤見其
內心之慎重程度。從故事後面我們知道,袋中所盛,是老先生亡妻的骨
灰罈,亦即這一路上他珍視的、擁抱的、為之安排一個獨立座位的,是
摯愛留下的肉身灰燼。與其說老先生種種舉動為「事死如事生」,毋寧說
在他心目中,妻子仍舊安然健在,並且如影隨形,未曾離開。此與殘酷
的現實相對照,老先生一言一行背後,該是滿滿的、沉甸甸的哀傷吧!
儘管遭遇不同、困境不同、情感強度與表達方式各異,他們同樣處
於人生的艱難時刻——自我認同與社會觀念的相左,獨自肩負一個新生
命的重責大任,痛失摯愛又難以放手的煎熬拉扯。隨之而來,當是必然
的徬徨困惑、苦痛掙扎,是模糊眼前路喪失方向,甚至落入絕望的幽谷
沒有出口。MV中,青年關燈出門跳接孕婦離開畫室,走路的孕婦又下
接獨行的鰥夫,動作的延續象徵三人雖身處不同時空,卻走在同一條道
上;困境成了無涯荒野,他們同為失去故鄉、未知前程的流浪者,〈流浪
者之歌〉,便是迷途中人共通的沈痛心聲。
「我的肩膀 揹記憶的包裹
流浪到大樹下終於解脫
希望若是有 絕望若是有
不要像 風吹過連痕跡都不留
我的雙腳 太沈重的枷鎖
越不過 曾經犯的每個錯
希望若是有 絕望若是有
怎麼會 換不回最初的承諾」
扛著難以負荷的心靈包裹,受縛於無可遁逃的肉身枷鎖,流浪者面
對過去至今累積的錯誤、罪疚、懊悔,找不到卸除、消解的可能,因為
它們已經化為自身組成成份——「我」的存在即是罪業,是苦難,是無
止盡的傷悲。意識到此一狀態,怎能不徬徨失措?懷疑起前方等待自己
的,會是希望或者絕望?沒有任何可供辨別的線索,尤其當一切努力也
無法換回出發時許下的「最初的承諾」,希望便顯得如此渺茫。這般徹底
否定自我的情緒和認知,亦與《流浪者之歌》悉達塔在岸旁樹下的內心
交戰,如出一轍。流浪者們——悉達塔、「我」和MV三位角色——往往
在絕望與希望間徘徊,但更多時候,是困在絕望中呼喊希望、淹沒於黑
暗裡尋覓光明。
「撐住我
落葉離開後頻頻回頭
撐住我 止不住的墜落
撐住我 讓我真正停留
擁抱你 作完一場美夢
撐住我 狂風暴雨我都不逃脫
撐住我 為你擋下所有詛咒
撐住我 眼淚不再流
擁抱你 作完一場美夢」
流浪者究竟在呼喚什麼?是什麼能夠「撐住」迷途之人無止盡的墜
落、讓他們得以真正地停留?此處歌詞「落葉」的譬喻令我想起小說中,
悉達塔對其戀人說的一段話:「大多數的人就像落葉一般,在空中飄啊轉
的,搖擺著翩翩落地。然而其他人,少數人,卻有如星辰,走在穩定的
軌道上,無風可及,他們的內心有著自己的規則和道路。」(頁129)什
麼將落葉與星辰遙遙區分開來?其一是高度:星辰所在的位置「無風可
及」,不受他者影響,因此可以維持穩定,落葉則不能免於風和空氣的吹
拂、摩擦,而身不由主地飄轉擺盪;其二,星辰有著「穩定的軌道」,恆
常堅持依照固定路徑行走,相對地,落葉既已在空中不由自主,也就無
能保持穩定的方向了。
回到被譬喻的人們身上,「高度」非指身份或階級,「軌道」亦不關
乎職業和生活方式——這些都是外加的,像衣帽可以穿脫戴換,如悉達
塔一生多次的轉變;這些外在的、無常的狀態,不足以使人穩若星辰,
它們能夠被取得,也可能被剝奪。唯有把握一種高度超越庸常、軌道內
在己心的價值,或稱為「神」,或喚為「道」,一份全心全意投入其中的
信仰,才能夠「撐住」流浪者「止不住的墜落」,在飄浮擺盪、身不由主
的時刻安頓自我,「真正停留」。價值信仰的作用,如同小說中悉達塔對
其戀人所說:「在你內心有種平靜和依歸,是你隨時都能走進去,覺得自
在的地方,就像我也能這麼做。很少人內心有這樣的地方,但其實所有
的人都能擁有。」(頁129)
若更宏觀地看,則「落葉」譬喻並不限於迷途之人,而適用於我們
每一個人。以內心價值信仰的有無來說,不會有人呱呱墜地便是「星辰」,
人人皆為落葉:離枝是出生,落地即死亡,生命的全過程就在空中飄盪,
無處掛搭。原以為能掌控的路線,被風一吹便遠遠偏離;本以為陽光的
照拂會永遠持續,烏雲之後往往接著暴雨;不斷體驗到自身的輕薄渺小,
不斷被提醒命運之無可遁逃,直至落地長眠那一刻。
以落葉喻人生,自是單從生命之苦的一面看,但河岸邊的悉達塔、
歌詞中的「我」、MV裡三位角色,不都正深深地感受著自己飄浮搖晃失
去重心的狀態嗎?正因為苦痛之無可避免,故必定需要一種價值、一份
信仰的支撐,讓自己在生命裡有所依靠,此所謂「真正停留」——若缺
乏心中的「道」或「神」,人生便只是一個永恆墜落的過程,匆匆走一遭
彷彿未曾存在過。而呼喊、尋覓、喚醒這份價值,不單為了自我心靈的
安頓,更因為唯有先穩住自身,才能堅強地「擁抱你」,不懼狂風暴雨、
停止哭哭啼啼,為「你」擋下一切災厄詛咒,盡全力讓人生大夢由苦轉
甜,雖然終究要醒,還是願意一起作完這場美夢。在這段歌詞吶喊的過
程中,我們看見「你」對「我」的意義非同一般,儘管「頻頻回頭」難
以放下沈重的行囊與枷鎖,但漸漸地,先前的罪疚與懊悔退到了一旁,
代之以對於希望、信仰強烈地呼求,對於絕望、徬徨堅決地反抗。「你」
是如此重要,讓「我」暫且擱置自身的殘缺與罪孽,為「你」勇敢一回。
MV中三位角色經歷各自的苦難,最終所以能夠走出「樹下」、停止
流浪,也因為他們都有著重要的「你」:當孕婦打開作為禮物收下的畫,
她就確認了內心依歸之所在。和先前在畫室裡鏡頭帶到的那些畫,以孕
婦本人為描繪對象不同,這幅畫僅用最簡單的黑白線條勾勒她的輪廓,
而將全副心力放在肚中嬰孩上,厚厚的油彩讓寶寶微微發著光像一顆初
昇的太陽。她將畫掛到牆上,背對著牆看書,這一幕,彷彿肚中嬰孩成
為她堅實的靠山。MV後頭,她所以說「我一個人也可以沒有問題」,即
因真正地瞭解了自己其實不是「一個人」;她不再只是一位大著肚子的女
人,而是付出己身滋養一個新生命的母親,如何不令人覺得美麗?
出於本能,孕婦不斷重複的動作是撫摸肚子,青年則不同——他一
直在照鏡子,車廂裡、房間中、浴室內;他非常注重自己的儀容,也關
注過路女性的打扮。他的生命癥結就是自己,他的自我認同與外貌裝扮
緊密連結。當一夜苦難過去,鼻青臉腫的他將衣物清洗乾淨,掛在室外
晾乾。若說衣裝是青年內心價值的具體外現,承載著他對自我的認同,
那麼就如隨風搖擺的連身裙會漸漸乾燥,恢復原本的潔淨清爽,他的信
仰也將在歇息之後,回歸平靜穩定。再度換上亮麗的衣著,他立在門口,
略顯猶疑,但隨即露出自信的笑容,挺起胸膛朝前走去。青年撐持著自
己,擁抱的對象也是自己,那麼好看的自己,即使可能還會受傷,仍情
願繼續做自己。傷口痊癒後的心靈,變得更加堅韌了。
三人之中,老先生的情況最為特殊。他的困境源於一生相擁著、為
彼此擋風遮雨的「你」——深愛的妻子——先一步離去,生命頓失重心。
他內心的依歸猶在,但此時此刻,那份愛更像一個牢籠鎖住他的生活。
老先生要做的,是放手,是擁抱眼前沒了妻子的世界,他獨自展開的這
趟旅程,就是最後的告別。在看得見富士山的水岸邊,他溫柔地撫著骨
灰罈,落下一滴清淚。我們看見他的表情充滿不捨,畢生澆灌而成的愛
該是多麼巨大,要與所愛之人永遠地告別,內心掙扎會是多麼痛苦。但
他終究做到了,高舉的手盛起過往時光的灰燼撒入空中,在代表一個民
族古老信仰的富士山的見證下,解開亡妻最後的肉身枷鎖,令她得以自
由,也釋放了自己的喜悅與哀傷。一個富士山的空拍鏡頭,一幕老先生
仰望山岳的臉龐,從此以往,他的愛仍會像壯偉的神山堅定不移,但不
被這份感情束縛而停滯了自己的生命。所以他說:「我可以釋懷了。」
回頭來看《流浪者之歌》,當悉達塔將要鬆手讓自己沉入水中的那
刻,「這時從他心靈偏僻角落,自他疲累生命的過往傳來一個聲響,那是
一個字,一個音節,是他不假思索就能含糊默念的,是婆羅門禱詞的恆
常開端與結尾,神聖的『唵』,代表著許多意義如『圓滿』或是『完整』。
而在這一刻,因為這『唵』觸及悉達塔的耳朵,他沉睡的心靈突然醒來,
意識到自己行為的愚蠢。」(頁152-153)原先的絕望煙消雲散,內心如
大夢初醒,身體因而徹底放鬆,悉達塔倚著大樹,沉沉睡去。
喚醒悉達塔、撐住MV三位角色的那份價值,其實一直都在他們心
中,只不過被遺忘、被蒙蔽或者受了點傷,一旦時機來臨,或聽聞呼喊,
或自動歸來,它便會像太陽一般昇起,照耀你,曬乾你濕淋淋的衣衫,
溫暖你整個世界——所謂「我欲仁,斯仁至矣」。
〈流浪者之歌〉中的「我」,最後這麼說:
「快樂若是有
傷心若是有
眼淚灌溉
不枉愛過」
無論喜極而泣或悲傷落淚,滋養也好毒害也罷,生命皆由淚水灌溉,生
命之樹長成何種樣態,取決於你付出、獲得了怎麼樣的愛。淚水、成長
與愛,是不可分割之一體,「我」全部接受、全都肯定。
歌詞將流浪者在絕望與希望間的掙扎歸結於愛——這個最原初的,
同時也是最終極的答案。而關於愛,《流浪者之歌》中悉達塔有個特別的
見解:「我們這一類人也許不會愛人。童稚之人可以,這是他們的神祕之
處。」(頁131)所謂「童稚之人」,實則即指一般人,擁有最平凡不過的
優點和缺點、喜樂與愛憎。當時的悉達塔仍以一種方外的、旁觀者的眼
光看待他們,感到既欣賞又輕視。然而有一點是他無可否認的,即童稚
之人最神秘的地方:他們能夠愛人,此為當時之悉達塔辦不到的。直至
後來,他在死亡面前喚醒失落已久的信仰,隨即成為一位擺渡人,後半
生歲月裡專注地向河流學習,最終自己也成為河流般足以涵納宇宙的存
在;他不但懂得了愛,更且能愛所有一切,目光穿透時空的表象而視世
間萬物為一體,肯定一切存在皆具價值,所有狀態皆為圓滿。這樣的愛,
超越了屬於「童稚之人」的愛,但依然包含、肯定他們的愛。自然,小
說描述的此一境界,對一般人而言不易達成,亦非歌詞訴說的情態,但
我們倒能在MV中獲得類似的啟示——透過前文一直省略不提的新疆牧
民。
MV前段,孕婦起床下接老先生對愛妻告別,新生與死亡間的快速
跳躍,讓人措手不及,也呈現了由生至死的自然歷程,不免令人傷感。
至後段,最先談話的卻是老先生,然後才輪到孕婦,此處死生順序顛倒,
強調的是死亡之後仍有新生,落葉腐爛亦可供新芽作養分,頗有寬慰人
心之意味。緊接著,牧民說了一段話,視生命流轉如季節變換,純屬自
然,不必強求亦無須感傷,呼應著MV中段,牧民在馬背上倒下,爐上
壺水正好燒開,象徵一般視作人生大慟的死亡,不過就像火上燒水,溫
度夠了、時間到了,自然會沸騰。再倒帶回MV開頭,首先登場的便是
陽光下樹林裡的牧民,由他所代表的自然律則起頭,彷彿往後展示的生
命故事,其實都同在一個圓滿、整全的「道」之中,受到無法覺察的溫
柔看顧(此意亦可見於MV後段牆上照片擺放的相對位置,牧民的照片
正好在中央上方,一個比較高、能夠同時無遮蔽地觀照其他三張照片的
位置)。因此,無論是不是流浪者,無論在荒野徬徨或於樹下解脫,無論
是落葉、是星辰,無論笑著、哭著、悲傷、快樂,都是這個「道」、這個
宇宙整體的一部分,盡力去活、盡情去愛吧!存在皆具價值,一切皆為
圓滿。
新疆牧民這個角色可說是〈流浪者之歌〉MV的神來之筆,若少了
他,儘管另外三位角色的故事依舊動人,整體而言卻不免顯得平凡許多。
在《流浪者之歌》的參照下,我認為這個角色頗為符合小說中最後彰顯
的境界,而能夠與小說相呼應。「每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見過
愛過的一切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一個不同的世界裡旅行
生活/仍不停地回到他身上 所拖著的那個世界去」——用這段出現
在MV開頭的話來說,一般人(例如青年、孕婦、鰥夫)擁有「兩個世
界」的分別,對牧民而言並不存在,他拖著的世界與他生活的世界並無
區隔,同樣是他存在的「這個世界」,因為他愛著世間一切。但這並非表
示牧民一角溢出了〈流浪者之歌〉的範圍,作為一種可能,他已蘊含在
歌詞的徬徨吶喊之中,如同悉達塔必須先親身經歷過「童稚之人」的生
活才終於體悟到萬物圓融的境界,MV中三位身陷困頓的流浪者,也有
擁抱天地一體的可能,將「兩個世界」化為「一個世界」、「這個世界」。
從聽眾、讀者的角度說,〈流浪者之歌〉聚焦於迷途之人徬徨絕望中
聲嘶力竭地對希望、對信仰的呼喚,而人活一世往往不能——應該說幾
乎不可能避免遭遇類似的時刻,於是人人都可因這首歌引動回憶,對這
首歌產生共鳴,自覺或不可自拔地回到記憶的現場再次成為流浪者,再
次品嚐絕望,再次苦盡甘來而充滿力量——英文歌名“Gypsy in
memory”提醒了我們最重要、最強大的東西就在記憶裡,也就一直存在
我們心底,荒野上永遠找得著那棵棲身的大樹,呼喚它、拂拭它、親近
它,不要害怕生命旅程中的艱難時刻,如青年、孕婦和老先生,如悉達
塔,沒有永遠的流浪者:「幸福並不是不可能的,我們要它,它就來了。」
--
部落格多三張圖版:
http://sfcgbc.pixnet.net/blog/post/155771280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34.223.155
※ 文章網址: http://www.ptt.cc/bbs/Cheer/M.1405268266.A.6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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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格有補上註釋,最後一句出自楊牧散文〈But Love Me For Love’s Sake〉,
收錄於《葉珊散文集》。〈秋天蒙太奇〉的那句歌詞即由楊牧的句子更改而得,可
以看綺貞的親自說明:
http://www.team-ear.com/web_php/event_publicize.php?daiID=794
※ 編輯: sfcgbc (1.34.223.155), 07/24/2014 09: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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