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特輯:記憶之城-收錄經濟觀察報07/06/25
記憶之城 葉瀅=文 2007年6月23日
《序》
那時記憶,何處安放
2004年初春,我們在南中國旅行採訪,從深圳、廣州到香港。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大概
和所有的遊客一樣,我被銅鑼灣的人流和店鋪弄得發暈。在太平山頂,香港中文大學的馮
請我們吃晚餐。他在太平山上開著車,說道香港的空氣越來越不好,世面的不景氣。
我記憶中的香港,大概不是馮給我描述的那樣,全世界的城市,大概只有摩納哥和香港一
樣,有那樣的密度和高度,高層建築像密集的鉛筆。小學或者中學時代,那南方城市,幾
乎成為一種被粵語歌和電視劇代表的鄉願,《射雕英雄傳》或者《上海灘》,電視主題曲
曲一響起,連飯都不要吃了,被牢牢鎖定在電視前。顧嘉輝、黃霑、羅文、甄妮……香港
,是無線電視臺的明星,是亦舒的小說,是周潤發和張國榮的《縱橫四海》,盜版的好片
爛片錄影帶,以及蹩腳的學習陳百強的粵語歌《一生何求》。
漫長的暑假,是各種閱讀的囫圇混雜,全本《神雕俠侶》,單卷本的《十八春》,那個時
候還不知道這個叫張愛玲的作者是哪里人,磁帶裏的張國榮在唱《風繼續吹》……怎麼沒
有消化不良呢?這毫無頭緒的菜單,就這麼被攪拌吸收。
陳冠中說,你們是多幸運的一代,這麼自然就生長在通俗文化中,你們的城市化過程最自
然。這位《號外》雜誌的創辦人,從香港、臺北到北京,不斷跟隨文化浪潮的起落遷徙,
他大概不能理解,我們的“啟蒙”跟隨中國商品社會的到來而發生,在“腦體倒掛”,“
賣茶葉蛋還是賣原子彈”這樣追問中,不知道什麼是屬於自己這一代人的價值觀,在漂亮
熱鬧幽怨情感化的香港電影中完成對於愛情英雄的最初幻想。年輕語文老師說起關於八十
年代的文化鄉愁時,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什麼是“尋根熱”和“85新潮”,更不知道怎樣瞭
解所謂“通俗”和“精英”。而那“城市化”,只是香港電視劇裏的佈景武俠劇,那個時
候,知道的不是雅皮的《號外》或者貝聿銘設計的中銀大廈。
那時候,對金錢和機會的渴望,開始變成身邊人最多談論的話題。曾經借給我看李敖和尼
采的語文老師被要不要去海南或者深圳這樣的問題所折磨,最終選擇了離開學校去南方。
而我在高中三年級的暑假,在洪山體育館看完郭富城的演唱會,忽然對那些漂亮的燈光和
舞曲,感到了厭倦,我並沒有和他的音樂一起跳舞的熱情。也是那年夏天,第一次來北京
,坐硬座火車,住在月壇某個旅館的地下室裏,到地壇看搖滾樂隊演出,舞臺上,一半是
“灰狼”艾斯卡爾和鮑家街43號,另一半是群眾藝術館的京劇演出。那些長發黑靴的歌手
,是我從沒有接觸過的世界,讓我驚訝好奇。
大學一年級,開始聽校園民謠,之後是張楚或者竇唯,而那些香港流行曲逐漸遠去模糊。
在圖書館裏發現吳文光在《十月》雜誌上的《流浪在北京》時,我的朋友正在那北方城市
,他給我看艾未未《黑皮書》、試刊的三聯生活週刊,這些和北方城市高遠遼闊的藍天,
在大學時代,對我更具吸引力。
如果要尋找我一代人的文化路徑,應該是先香港、臺灣,而後才是北京,至於書本上的倫
敦、巴黎,小時候以為不可及的環球旅行夢想——比之90年代初的中部城市之於香港——
離現在的生活更近。
而2004年的香港之行,已經不復青春期的記憶,那黑社會的友誼和仇恨,女人街或者旺角
街道的紛亂混雜,癡纏愛戀的幽怨男女,是另一個錄影帶時代的想像。眼前的城市,緊張
、密集、秩序,即使是蘭桂坊,也沒有三裏屯喧嘩。身處銅鑼灣鬧市,大部分的聲音也並
非來自路人。“她”幾乎是“過度文明”而客觀。只是街道書攤上的八卦雜誌和電影院的
B級片海報,像從這文明樣子裏生出的別樣花草,妖異,蓬勃,好像在隱蔽地招引你關於
這城市的記憶。
而這記憶卻是生長在這城市體外,混合著它她不同時代的螢幕投影,《上海灘》、《流氓
大亨》、《英雄本色》、《甜蜜蜜》、《旺角卡門》或者《花樣年華》,我並沒有活在她
身體內,只是被那些聲光幻影感染,明明有記憶,卻不知擱放在何處,那時的光影其後在
某時定格,那些時刻如同南方城市憨熱潮濕的夏夜,怎麼都回不去了。而在此刻現實的香
港他們在身邊說廣東話,感覺比在倫敦還要離現實的城市更遠,這是他們的城市,怕是無
心在乎外人的記憶。老百姓忙搵食,專業人士想著如何回內地發展,做電影戲劇的回想他
們八九十年代的叱吒風雲,站出來保護皇后碼頭喜帖街的行動分子倒是不停在說“集體記
憶”,記憶變成形狀可變內容不同的容器,可以用來個人懷念,可以用來文化消費,也可
以拿來作為政治武器。
那些黑白電視機的香港電視劇錄影廳裏的黑幫片言情片,現時已經灰塵噗噗無從翻起,它
們不在這更摩登時間裏也不在它們的母體裏,是翻轉了的鏡像,卻回不去那個時代地點,
也是我們這雜食一代“舊的去了,新的沒來”那無著落的悵惘本身。
哪個集體?誰的記憶?
97之後,這城市前途尚不明了。剛剛經歷90年代末的金融危機,接下來就是禽流感、在全
中國肆虐的SARS,達明一派的老歌《愛在瘟疫蔓延時》被電臺拿來重放,這城市的自我認
同在張國榮的縱身一跳中跌入最低谷,從前那個從小漁村變成亞洲金融中心的勵志故事曾
如過山車般駛入最高點,彼時卻哐當落下。不曾想,SARS也是這城市開始在連串的經濟和
生活挫折中反觀自身的契機。
那段時間,每年都要往義大利米蘭看設計展在香港傳播西方設計文化的歐陽應霽,不期然
有時間停下來,看看自己生活的城市,習以為常的奶茶豆豉魚丸公仔面,漸漸合成歐陽的
新計畫,那一套四本的《香港味道》最早構思竟是來自SARS時對於日常食物的想念和禁忌
。
胡恩威是和歐陽一樣從80年代過來的進念人,香港公園、旺角的街市、和合風格的建築無
一不是他描摹香港風格講述 “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的現世容器。他的記憶
是美都冰室茶翠華餐廳這樣的生活層面與已經或者正在消逝的九龍城寨、深水埗唐樓這樣
的香港土生建築。
食物樓宇街市,這些日常生活層面與個人經歷有關,卻被“集體記憶”喚醒,如胡恩威所
說 “香港人在這裏找尋自己的想像,圓滿自己的欲望”,從集體無意識到將生活形態轉
化成意識形態,連翠華茶餐廳的經理都反應了過來,“你知道香港有個政黨正落力推進香
港茶餐廳申請世界文化遺產嗎?”茶餐廳的經理這時也發現了牛油豬仔包叉燒湯螺螄粉瑤
柱炸醬雲吞撈面的“社會價值”。
為了保留天星鐘樓在天星碼頭的靜坐和爭取的香港人,已經將“集體記憶”加強為政治要
求,《香港記憶》一書的作者馬傑偉說,香港人已有“公民社會”意識進而開始行動。
馬傑偉說,尖沙咀火車站幾時被拆掉,可還有人記得?這地方曾是香港人每次出門返鄉的
必經地,經濟發展最快的年代,香港變身為“購物天堂”或者“動感之都”,幾乎沒有什
麼異議,那時香港想的或許是人家有的我也要,這城市的青春期伴隨的是經濟躍進港劇蓬
勃電影橫掃臺灣東南亞,那時候,恐怕都不知道憂慮是什麼?而長久的身份焦慮並沒有因
為樓市股市的起落而解決,反而是97之後經歷暫時的低迷期,才漸漸看清自身,原來,別
人沒有而我有的也沒剩下太多。電影市場丟失大半75%的電影從業人員都離開這行,進口
的雲石已經吃掉許多本地紙皮石,九龍城寨或者舊唐樓被當作不發達的代表扔入歷史的垃
圾桶,除了語言和食物,香港還剩下多少是香港?這香港故事裏可鏡像得出今日的上海北
京?
香港的半唐蕃味道,華洋並存的混雜美學,在歐陽應霽重新描述的茶香古法太爺雞清甜爽
口白糖糕或者胡恩威走過的深水埗鴨寮街高登商場黃金廣場,再次鮮活起來,年輕時頗西
化的他們此時正進入中年,他們此刻暫不談米蘭倫敦,他們要一個溫暖踏實的回歸,如果
再不記錄提醒,怕是太遲。
“被顧嘉輝的歌/感染了/凡事要投入發燒”,“成為絕代強人/她奮鬥/全為了仿效洛琳”
——這是林夕給黃耀明的《翡翠劇場》填的詞——“過去一九七幾/翡翠裏提煉了花樣傳
奇”,而在陳冠中的文章中:“港產時裝連續劇製造出不少香港人的典型,如《狂潮》周
潤發飾的邵華山,《家變》汪明荃飾的女強人洛琳、《網中人》廖偉雄飾的新移民阿燦,
都成了香港的集體記憶 ”。原來都是記憶的密碼,被這代人隨身攜帶,而此時,黃耀明
翻唱顧嘉輝,用的卻是徹骨的電音,一張唱片中唯有這首《翡翠劇場》是顧嘉輝為黃耀明
特地寫的曲。
那個黑白分明忠奸立判的天真時代真的是過去了,黃耀明要的是《明日之歌》,帶著那些
舊時記憶加了自身的醞釀發酵,不是淳樸的涼茶也不是舶來的香檳,它的味道那麼怪,甚
至說不出來,獨一份只在此時此刻的香港出品。記憶在哪里?誰能表達誰的記憶?《我這
一代香港人》中陳冠中所說的香港嬰兒潮一代尚有許多集體的重播。而對於我這一代,經
歷過物資貧瘠的童年和流行文化浸染的青春期,這混雜的記憶如何安放如何成長?我們已
經趕不上那班懷舊的火車,身體中卻嵌入時代的DNA,怎樣“在奔向未來的日子” 唱自己
那首“明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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