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特輯:記憶之城-「給周耀輝的一封電子郵件」
記憶之城-給周耀輝的一封電子郵件
給周耀輝的一封電子郵件 葉瀅=文 2007年6月22日
耀輝,
回北京已經兩周,整理在香港一周的採訪所得,聽錄音、選照片,可是心裏惶惶然的,很
多次電腦打開,開始寫下的段落,轉頭就被自己delete掉,千頭萬緒,竟不知道如何下筆
了。
那天傍晚,從九龍塘你住的浸會大學的吳多泰博士國際中心出來,我詫異於這地方與我所
見九龍的市井煩囂不同,低密度的房屋,稀少的行人,感覺到了倫敦近郊。你告訴我九龍
塘以往其實多是英國人居住,連這裏的街道也是英國的郡名。1920年代,香港政府開發九
龍塘,將這裏發展為低密度住宅區,吸引了不少中上層英國人居住。浸會大學的不遠處,
就可以看到解放軍駐軍的營房了,你說起自己早起鍛煉的時,常常可以看到解放軍在裏面
操練,從前,這裏住的都是英國人。我們在九龍塘邊走邊聊,夜色中照出一面標語牆——
“政治合格 軍事過硬 作風優良 紀律嚴明 保障有力” 。以前這面牆也曾經有過標語麼
?你笑笑說,不記得了。你的普通話說得很好,這是我奇怪的,1997年之後,你已經移居
阿姆斯特丹,普通話卻比大多數香港人好,你帶我經過現在的CCC KEI WA PRIMARY
SCHOOL,這裏是你中學英華書院的舊址,那時候你就被要求學普通話了,但你在香港大學
學的是英國語文比較文學,那時候,香港人還是以說一口地道的英式英文為榮,你平時看
中文書也少,怎麼會想到用中文寫詞呢?
“那個時候在香港政府新聞處工作,檔都是用英文寫,中文寫得很不好,就找來很多書看
,張愛玲啊、白先勇啊……”那個時候,是80年代初。後開你商業電臺的“突破時刻”做
節目,也是這個時候,遇到黃耀明,他不久與劉以達組了“達明一派”,你開始給他們寫
詞。我總以為你也是進念的一員,原來卻不是的,那時候,達明和進念合作《石頭記》,
幾乎是每一個版本的進念或者黃耀明前傳要提到的事情。很多人記得你寫的《愛在瘟疫蔓
延時》,有人說意向是指艾滋,八十年代中後期,全世界都處在對艾滋恐慌中,道德和性
的追問幾乎成為不能承受之重。2003年,SARS肆虐,香港更是人心惶恐,你說,電臺那時
常常把這歌拿出來播,而你當時寫這歌的起因卻是馬爾克斯的小說《Love in the Time
of Cholera》,你受這英文書的啟發,寫出的句子卻是“獨舞疲倦,倦看蒼生,也倦懼怕
中葬身無情深淵”般末世的狂亂……我看的中文版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你寫的廣東歌
《愛在瘟疫蔓延時》,在不同的時間裏,它們被拿來映照內心愛的恐慌,艾滋也罷,SARS
也好,都是現世困擾,無論瘟疫以怎樣的方式來,浪漫總是要隨在運河中飄起的黃色旗幟
駛入生命的深處。
你帶我一路走,坐雙層巴士從九龍塘往尖沙咀,此時已近晚上九點。我們坐在巴士二層,
看沿路劃過的街道。你一年中只有數周回香港,這次因為一個學術項目,要在香港多留幾
月。我常常覺得你仍是男大學生,襯衫仔褲,你的確也是學生,在阿姆斯特丹做青年文化
研究。你說做研究和寫詞,好像是兩個腦子在做切換。香港的道路狹窄,雙層巴士靈活蜿
蜒,又讓我想起倫敦,這裏卻和你居住的阿姆斯特丹完全不一樣,運河邊的城市大家習慣
騎自行車,香港沒有專門的自行車道,你說以前都不會騎自行車,到了荷蘭,惟一一次騎
車上路,遇到小車禍,以後也不敢騎車了。阿姆斯特丹的節奏是自行車式的,慢節奏的個
人主義,你幾乎已經習慣了。現在回香港,你幾乎有些陌生感,大家都這麼趕,慢下來會
奇怪,“香港的價值觀太單調了。”你去年寫的那首《阿姆斯特丹》,真是逍遙者之歌,
你說起2006年黃耀明去阿姆斯特丹旅行,和你見面傾談,“我們當時談了很多,他說以後
應該多一些一個人的旅行。”想像你們在運河邊說話的情形,往來二十餘年,經過許多人
,時移世易,你們卻不肯被時間蝕刻,還是要飛往自由開闊處——“往事正消失,未來亦
消失,趁換了天空趁一個人換個靈魂”。
巴士停在尖沙咀站,尖沙咀海岸對面的香港島,燈火璀璨的不夜城,你指向對岸仍是由衷
讚歎,“香港是多麼美麗的城市”。我每每看到這城市夜景,仿若時光幻影,感覺不真實
。你帶我乘輪渡,船在還在搖盪,如同平坦的搖籃,我們都不說話了,船外是整個城市的
夜晚,我們在她身外,漸漸被她吸納入岸。你帶我去中環,我知道你們常常喜歡在茶餐廳
聚會聊天,整晚整晚,而最常去的就是威靈頓街上招牌閃耀的翠華。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茶餐廳裏的客人還是滿滿當當,我們分別要的是自製金銀魚蛋粉和冬蔭公片頭珠軟骨米
線,米粉或者米線,盛滿港式泰式各種混雜食材湯料,香港人希望能佔有所有的好東西。
他們會不會消化不良?你笑起來,這就是矛盾,香港週刊往往所談的就是飲食男女,前半
部分談的是如何健身美容keep fit,後面跟著就是在哪里找美食餐廳,要吃又要減肥。大
部分的週刊雜誌幾乎全是這些內容,“香港媒體就是虛假的多元化,你看《忽然一周》和
《新地》、《壹週刊》有什麼區別嗎?”你說話間是無可奈何吧,這些和我們一樣在茶餐
廳匆忙飲完凍檸茶、西洋菜蜜或者奶茶的食客,也許下一站就是沖向中環的健身中心或者
購物中心,城市的密度和速度,容不下片刻喘息。
從翠華出來,從威靈頓街往荷裏活道,曲折蜿蜒的山上山下,在巷子深處看到大群貓咪,
巷口是一個香港藝術家的家,他的名字記住的人不多,大家記得的是他養的貓和狗,“二
犬十一咪”,從巷口進去就是“七一吧”,這間酒吧曾經聽進念的黃婉玲提過。你很久沒
有回香港了,卻還是遇到很多相熟的朋友,老闆娘Grace過來和你打招呼,酒吧的牆上有
插畫、留言,大大咧咧的,牆角有吉他樂器,你說方才和你打招呼的那個頭髮半百的男人
名叫龔志成 ,和彼得小話組“盒子”樂隊已經多年,你還問我,“你聽過方大同的音樂
嗎?”老實說,沒有。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香港流行曲,最近一兩年才開始重聽黃耀明。你
說的那些名字——黑鳥,盒子……都是香港非主流樂隊,他們離我的耳朵太遠了。你說自
己其實也是在流行樂的邊上,八十年代的香港,主流和非主流還有相遇和融合的邊界,那
時候,達明一派或者Beyond的樂隊就在這樣的邊界上,現在,非主流的音樂已經被排除在
主流之外,他們也做小型演出,往往限於香港城內,外間大抵只聽得到香港的勁歌金曲了
。你比我的耳朵靈敏,在阿姆斯特丹,你還聽過上海“冷酷仙境”的演出,“左小詛咒也
很不錯。”
中環有多少條我不知道的街道巷口?同去的攝影師廖偉棠說,在奧卑利街,一間開了不久
的酒吧今晚還有一個聚會,已經過到了十一點了,和你一起往Pop Bites走,遇到了那個
高個兒戴眼鏡的黃志淙,你們告訴我,他是最早開始在香港的電臺介紹西方流行樂的DJ,
在這裏又見到了你的許多朋友,他們一路和你打招呼,你介紹的那個商業電臺的女孩,
也是填詞的嗎?她說你是她的前輩,在這個城市,有一個職業是詞人,除了大家都知道的
職業詞人林夕,大多是半職業的。宋時柳三變給市井樂工青樓歌姬寫迤邐豔美之詞,為士
大夫不恥,後來改名柳永才得進士。今日,詞幾乎是離商業最近的文字,詞人可以被歌手
和製作人要求幾易其稿,流行曲同樣也被精英排斥,你一邊寫詞,一邊念著文化研究的博
士,是走在哪一邊呢?你還是說,“我在他們的邊上。” Pop Bites和蘭桂坊上各色酒吧
不同,牆上陳列著各種CD,旁邊是耳機,聽者自取,這地方讓我想起巴黎的某個所在,你
說這裏的自由隨性,倒是很紐約。然而,此刻,我們是在香港。
從九龍塘往尖沙咀,過海到中環,在翠華你信手寫下“歌聽Amsterdam,卻相遇香港”,
從七一吧到Pop Bites,那些一路和你打招呼的老友,于我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們開酒吧
、做樂隊、填詞……在中環的某個僻靜街道的酒館裏相遇寒暄。不遠就是中環徹夜閃耀的
霓虹蘭桂坊無酒不歡的買醉人,一幕幕都在這城市的明亮聚光處。這個似乎可以無限延長
的夜晚,我們從亮處走到暗處,從中環主路往山中小道,在這城市遊蕩。
你說下周將去上海逗留幾天,不知你幾時來北京?從香港回北京次日,和朋友去五道口的
D-22看演出,那些年輕的朋克樂隊在臺上奮力揮發青春的力比多,北京的夜風涼爽,大家
坐在戶外喝燕京或青島啤酒,等你來北京時,我們可以去鼓樓或者五道口,看北京的粗礪
奔放。
到時再敘吧。
葉瀅 2007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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