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 似水流年
三少四壯集---似水流年
⊙平路 一九八二年，梅艷芳奪得無線電視新秀冠軍。相片上十八歲的梅，
圓臉龐，亮亮的大眼睛，乍看分不出彼此，竟然與鄧麗君出奇的神似。
都是童星出身，白天上課，晚上唱歌，從小背負養家的責任。讀那一段，
梅艷芳自述剛出道時，收入只夠搭巴士，穿著歌衫坐在巴士上，被人看作怪
物一樣。「感覺上就話你似賣淫的。」聖誕節晚上，趕往酒店演出時被流氓
當眾辱罵，孩子眼裡的炎涼世態。
然後刻苦上進，充實自己，舞台上展現巨星的風華，誓願要給觀眾最好的，
到頭來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更像是親手執導一齣戲，結局愈見劇力萬鈞。一
連八天演唱會，高潮場景是穿上曳地白紗，走紅地毯，說出自己對幸福的渴
望：「我真的很想有那麼一次機會，給我穿上婚紗來感受那滋味。」遺憾的
就是沒把自己嫁出去。斯情斯景，誰能夠不動容？
寂寞，不吝於說出寂寞，看她艷冠群芳，終於萬艷同哭，那是瀰漫在舞台上
的滄桑之感。
＊
愈是熱鬧，愈是寂寞。「我屬於舞台，屬於歌迷。」敢問為什麼那樣寂寞？
表面上看，梅艷芳是喜歡人群的女人。但是，ＦＡＮ屎（歌迷，香港叫ＦＡＮ屎）
風靡，朋友能夠給的也全都給了，似乎無解於她的寂寞。
當年，鄧麗君也是一樣。
愈到後來，鄧的嗓音有一種滄桑。「一路上夢來夢去無頭無尾，窗裡窗外漆漆黑。」
中年心境的歌，比剛出道要耐聽許多。
雖然表面上，鄧麗君是毋須人陪的女人。在她香港赤柱的家裡，
多少日子，一張椅子，對著一台電視，她總是一個人吃晚飯。
極盡空虛，只有對於真愛的渴望不變：粉紅色旗袍、粉紅色披肩，後來，
又聽說紫色可以帶來愛情運，她把住的地方全漆成紫色。
同樣女人四十，她們在鬱暗的光景中跌跌仆仆，一程又一程。
＊
舞台上的梅艷芳，像是一個小女孩與滄桑女人的混合體。她唱的
「我的心又似小木船，遠景不見但仍向著前。」她口裡說，「下一生，
我寧願只當一隻小鳥在天上飛來飛去。」多像是一個小女孩的做夢口吻。
「外貌總改變，處境不變，情懷沒變。」情懷其實始終沒變：在男人身上，
她固執地在找，說不定在找童年時候應得的愛。
心裡有一個空洞，填不滿的空洞。什麼是被無條件寵愛的滋味？
那些年，關鍵的年間，沒有嘗過無須回報的愛。
始終是寂寞的孩子，後來才會格外地害怕寂寞。換做今天的字眼，
當年的環境之下（殊非父母的本意），他們其實可以稱作受虐兒童。
梅艷芳的告白好悽楚：「我一生最想被人愛，所以特別知道怎麼去愛人。
這麼多年，我最想做的就是結婚生仔。」
想做的，其實是把童年的自己，重新領養回來。
＊
她說，欠得是未能把自己嫁出去。然而，嫁出去了，又如何？需要的是源源
不絕的愛。
舞台上，那是過於充沛的愛，也是茫無所依的愛。至於男人，不過是個幌子，
渴望的是像別家的孩子一樣的被爸爸媽媽呵護寵愛。
「為什麼萬般痴心，都等如枉費，原來今生心債，償還不是一世。」
任何男人都不對，有一份心債總難償。
從小，就知道了自己必須要可愛，裝得可愛 ——裝也要裝得可愛一些，
在台上讓不認識的叔叔伯伯們喜歡，才能夠感覺到擬似的愛。
希望的是做正常人，卻不可能回復到正常的成長過程。童星出身的
麥可．傑克遜則是另一個例子。長大了，但心裡從來沒有長大，仍然
擔心自己不夠可愛，他也停留在不喜歡那樣的自己——必須不停地改
換自己這張臉。
梅艷芳在唱：「心中感嘆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年華不再
——留不住的不是現在，感嘆得是找不著的童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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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喜愛一人，跟她歌聲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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